聽到趙主父語氣平靜的那句話,蒙仲不自覺地緩緩攥起了拳頭,感到莫名的心寒。
東殿的偏殿,與正殿這裏其實距離並不遠,充其量也只有十幾丈距離而已,蒙仲相信,當肥義在臨死前高呼着那番慷慨激昂的話時,趙主父這邊其實也能聽到。
但是趙主父毫無異動,甚至於,仍舊端坐在此,與鶡冠子喝酒談聊。
哪怕是蒙仲此刻親口告訴趙主父,告訴他肥義已死,換來的,也僅僅只是趙主父那一句“這可真是太遺憾了”。
彷彿死去的僅僅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而不是輔佐他十幾年,勤勤勉勉、萬分忠誠的臣子。
張了張嘴,蒙仲不知該說什麼。
他只是感到失望,爲趙主父的反應感到失望。
因爲他心中,趙主父實在不應該用這種態度、這種語氣來回應肥義的過世蒙仲說不清楚趙主父應該用怎樣的態度與語氣,但是趙主父此刻的態度與語氣,着實讓他感到心寒。
畢竟那可是肥義,自趙主父繼承國君之位一來,最支持的老臣,沒有肥義,趙主父根本難以堅持胡服騎射的改革,哪怕是近幾年趙主父與肥義關係惡劣,可這也是因爲肥義堅守一心,盡心盡力地輔佐趙王何所致趙王何的王位,是趙主父親手賜予的,肥義盡心盡力輔佐趙王何,最終卻反而遭到了趙主父的忌諱。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爲何趙主父您要這樣迴應”
在沉默了許久後,蒙仲忽然低聲問道。
聽聞此言,趙主父端着酒碗抿了一口,旋即淡淡說道:“那你覺得我該如何迴應爲肥義的死驚慌失措亦或是震驚這樣你就滿意了呵,你在殿外那番話,說什麼「假若公子章當真挾持了趙主父,我當立即出城調集信衛軍」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吧既然你已看破了這件事,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說到這裏,他撇頭看向蒙仲,沉聲說道:“趙國的臣子,並非是我趙雍的臣子。我的確爲肥義的死感到惋惜,畢竟肥義是曾經最支持我的臣子,但現如今,肥義已非是我的臣子,而是你可以說他是趙何的臣子,也可以說他是趙何的臣子,但是,並非是我趙雍的臣子。我給過他的機會,衷心希望他能向以往那般,繼續輔佐我,然而肥義拒絕了他寧可與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他素來心存警惕的人合作,也不肯重新輔佐我,甚至於,還要百般阻撓我的意志他已成爲了我的敵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當他做出這個選擇時,我與他的君臣之情就已經到盡頭了。在我眼裏,肥義與趙成、李兌,並無多大區別。”
蒙仲聞言一愣,頗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您將肥相與趙成、李兌一概而論”
“爲何不可”
蒙仲瞥了一眼蒙仲,旋即正色說道:“蒙仲啊,世間有很多事,都是難分對錯的。你們道家弟子在這些事上就太過於絕對,肥義固然品德高尚,值得尊敬,但品德高尚值得尊敬的人,就不會是你的敵人麼呵呵我聽說你與田章亦稱兄道弟,但我告訴你,田章當年覆亡燕國時,也沒少殺戮燕國之人,以至於至今仍有燕人對田章恨之入骨,你又如何看待這件事”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
此時,趙主父長長吐了口氣,淡淡說道:“你是道家弟子,追求你心中所認爲的德,我並不會對此多說什麼,甚至於,我很器重像你這樣的人。肥義也有他所堅持的仁義與忠誠,事實上,像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其實他們也並非品德敗壞之人,相當年我初繼位時,各國聯合對我趙國施壓,你以爲當時助我使趙國渡過難關的,就僅僅只是肥義不事實上,趙成、李兌亦貢獻了很大力量,幾次三番出使魏、齊、秦等國,我趙國上下團結一心,這才渡過難關。蒙仲啊,人的品德,很多時候其實並非是決定是友是敵的關鍵,關鍵在於各自的立場。你曾經或覺得田不禋是一個可以結交的人吧甚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你們還兄弟相稱,相信今日之後,你對田不禋多少有了幾分改觀了吧在很多人眼裏,田不禋就是一個陰狠而詭計多端的小人,然而以你的睿智,竟然沒能察覺到這一點,這說明什麼呢只能說明田不禋對你並無惡意。而在我眼裏,田不禋固然陰狠而詭計多端,但卻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臣子,爲何因爲我知道他想要什麼他想要成爲趙宋兩國的共相,使趙、宋兩國皆重視他,這就是他想要的,他想要這份名譽。而這,對我而言並無害處,是故,我與他不會成爲敵人。蒙仲,利益、立場,這纔是決定是敵是友的關鍵。在利益面前,或敵或友的關係,其實非常模糊,利害一致,便是天然的盟友;而利益衝突,那就註定只能成爲敵人。”
“”
聽到趙主父這番話,蒙仲默然不語。
平心而論,趙主父這番話,也算是誠懇了。
的確,趙主父完全可以換一種態度,換一個蒙仲能夠接受的態度,甚至裝作痛心疾首的模樣,哪怕二人彼此心中都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的,蒙仲方纔所不能接受的,是因爲趙主父連遮掩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這樣的確很“真實”,毫無虛假,但也過於讓人心寒。
讓蒙仲感到心寒。
曾幾何時,當蒙仲初次見到趙主父時,包括後來與趙主父共浴時,趙主父給他的印象,彷彿是一位胸襟宏達的長輩,平易近人,而今日的趙主父,卻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或許,這纔是一位雄主本應具有的品質。
見蒙仲久久沒有迴應,趙主父輕笑着說道:“好了,肥義的事,就到此爲止吧。現在你立刻出城,召集信衛軍入宮,助公子章一臂之力。對此,你有什麼異議麼”
蒙仲深深看了一眼趙主父,微微搖了搖頭。
“很好”
趙主父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去吧。待事成之後,你會得到你想要的,無論是趙宋同盟,亦或是冊封於蒙氏一族。”
“”
蒙仲默默地看了幾眼趙主父,旋即抱拳離開。
待等蒙仲離開後,鶡冠子這纔回到屋內,重新坐在趙主父的對面。
他搖搖頭說道:“趙主父,您方纔不該那般直白的,蒙仲小友乃是莊子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