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檬的第二名一直保持到頒獎她不但是小組第二,也是高一女子800米亞軍。

    冠軍自然是她那組的小組第一。

    等待頒獎的時候,夏巧看着她笑,她說你跑個八百米還喘成這樣啊

    夏巧只出了一層薄汗,讓風一吹,早就幹了。

    她說,看你第一圈衝得那麼猛,我就知道了瞧這猴急勁,不是綽綽有餘的大佬,就是沒見過世面的菜雞。

    她說我每天跑圈的時候看你躲在旁邊偷偷掐表你不會是把我練習的成績當比賽成績了吧

    她說,要不你還是別來訓練了,省得給我們田徑隊丟人。

    她眯着眼看着李珍檬笑,眼睛裏映出的那張臉一片煞白。

    然後頒獎的校領導來了,例行公事地稱讚,表揚,握手,例行公事地頒發證書,合影留念。

    然後李珍檬一頭衝下了領獎臺。

    李珍檬把毛巾蓋在腦袋上,感覺自己腦殼裏沸着一鍋熱水,涼不下來。

    她可真傻。

    人家日常隨便跑跑,她居然還當真了,還覺得自己穩住能贏

    她一個半吊子,全憑爸媽給的一點運氣能跑個步孃胎裏帶來的老本吃了那麼多年也該喫完了,她拿什麼跟人家比

    還想要氣死人笑死人吧

    “看見沒有800米領獎的那個,亞軍,我初中同學”

    尖簇簇的女聲,辨識度極高,李珍檬剛走到17班的看臺,就聽見這大叫大嚷了。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緊接着又聽到一陣掌聲和歡呼在前方響起,還夾着幾聲口哨,還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有許多人。

    他們一邊笑一邊說,李珍檬,你真厲害啊。

    牛逼。真棒。

    到底是長跑冠軍。

    怎麼拿個獎跟玩兒似的。

    眼見爲實,佩服佩服。

    幸虧我們班還有你在

    李珍檬把腦袋上的毛巾扯下來使勁一摔,轉身跑了。

    在15歲以前,李珍檬沒有拿過第一名以外的成績。

    任何比賽,任何考試,只要她參加,冠軍頭獎第一名,就穩如內定。

    選手獲獎感言也好,學生代表發言也好,話筒一擺到嘴邊,她就能滔滔不絕地說上好久反正也說了那麼多遍,什麼漂亮話還不是信手拈來。

    李珍檬從沒有刻意爭取過什麼,什麼都是順其自然,好像那些金閃閃的果子長在樹上,她伸手一夠就能摘到。

    她順其自然地隨便得了許多競賽冠軍,又順其自然地隨便贏了許多比賽獎牌。她覺得自己將來大概也會繼續這樣的日子順其自然地做個優等生,順其自然地拿個獎學金,然後順其自然地從名牌大學畢業,順其自然地開始人生的另一階段。

    這樣的設想沒能順其自然地發生她成了一個“體育生”,進了高一18班。

    李珍檬擡頭望望,窗外雲幕低垂,好像又有一場大雨正在醞釀。

    她坐在臺階上,踢了一腳落滿灰塵的扶欄;“鐺”的一聲悶響,一樓一樓地沉了下去。

    這樓梯間裏只有她一個人。

    時間是天色灰濛的下午四點,李珍檬從操場跑走後,已經在這裏傻坐了快一個小時。手機半小時前響過一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靜。

    胸口大概是灌了一腔水泥,一點一點幹了,硬了,刺得難受,又沉得憋悶。

    李珍檬不想和那些人坐在一起,也不想回到教室那教室門上掛着“18班”的牌子,太刺眼。

    她也聽得出來,班上同學的祝賀和稱讚都是真的;但那些話越是真,在她聽來就越是扎心。

    她和他們不一樣,她不想在這裏。

    李珍檬吸了一口氣,擦擦鼻子。

    樓梯口傳來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下意識地收斂了坐姿,然後看到一個淺灰色的身影走了上來。

    他一直走到樓梯拐角,停下了。

    “怎麼了李珍檬,”代課班主任說,“爲什麼突然跑了跑了也不打聲招呼”

    何止跑了不打招呼現在當面也不打招呼。李珍檬轉過頭去不看他。

    “沒拿第一名,不高興了”林落焰說。

    “沒能氣死她,反而自己憋了一肚子火”

    “還以爲和初中時候一樣,贏個比賽易如反掌,沒想到初中的老本不夠喫”

    “別說了”李珍檬猛地大吼。

    樓梯間裏一靜。

    李珍檬緩了口氣,低下頭:“我不舒服,請假。”

    林落焰站在原地,臉色如常,似乎並沒有因爲被吼而生氣。

    “既然不舒服,那好好休息吧,”他說,“輸了一場沒什麼大不了的,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你也沒輸,你還是亞軍,亞軍怎麼能叫輸”

    李珍檬不說話。

    林落焰看了她一眼:“你先回去吧,明天早點過來,記得還有比賽”

    “我不跑了”

    擲地有聲的四個字,迴音沿着樓梯一階一階地落下去。

    “明天還有比賽,”林落焰重複道,“班級的比賽,你也有一份責任。”

    李珍檬“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18班的人,我有什麼責任”她看着他說,“要不是我報了什麼倒黴體育生,我怎麼會到這裏來”

    她停了停:“要不是來了這裏,我怎麼會和那種人較勁我怎麼會輸給她”

    對面的人神色一動,似乎有話想說。

    李珍檬趁着火氣,只覺得一肚子的話像山體滑坡,止也止不住:“這班也就活了一年,明年就散了你看全班有幾個人是真心把這班當集體的你一個實習老師,可能連一年都待不到,又管什麼閒

    事你是在拿我們刷績效嗎”

    這話一出口,林落焰就皺了眉。他眼色深沉地望着她,樓梯間裏看太暗,不出他的喜怒。

    李珍檬有些心虛,話一說完她就後悔了。但這些句子已經出口,追不回來。

    “我回家了,”李珍檬說,“對不起”

    沒人應她。她低了頭,啞着嗓子加了句“林老師再見”,便飛快地挪着小步走下樓梯。

    “李珍檬。”擦肩而過的時候,旁邊的人叫她。

    “你是看不起班上的同學,還是看不起你自己”

    這話是和窗外的雨點一起落下來的。

    李珍檬的腳步一頓。

    “要是不想輸,就去拼,去爭取你怪體育生,怪班級做什麼”

    李珍檬只覺得有一口氣憋在胸口,憋得眼眶發酸,喉頭髮熱。她猛地擡頭瞪他,想頂回去,一開口,眼淚卻先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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