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一品侯爵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會試
    二月初九的時候,北京城下雪了。

    僅僅一夜之間,大雪就覆蓋了整座城市,一時銀裝素裹,滿城晶瑩,孩子們興奮的出門打雪仗,堆雪人,還有些做冰坊生意的,趕緊撿質量最好的雪壓成冰塊,置於地窖中儲存起來,等到夏天再向外出售。

    但是對於北京城內各大會館的士子們來說,今天可不是一個賞雪遊玩的好時機,蓋因天啓四年的甲子會試,將在北京貢院正式開考。

    由於會試的考點在北京,士子們從全國各地出發,近則十天半個月,遠的諸如廣東,福建的考生要跑整整小半年。也因爲如此,會試士子們到達的時間大多不一樣,而且由於考生都是外地人,在京師沒有住處,有的來早了要待太久,有的來晚了找不到客棧。所以一些科舉文教發達的省份,就在北京建有會館,在會試之年,爲本省考試的士子提供食宿。

    李沐早早的帶着弟弟李碩趕到了北京貢院門口,發現各處會館的燈籠已經排列的整整齊齊了。會試是大明等級最高的,需要淘汰學子的考試,所以李大公子也不敢怠慢,頭一回毫無怨言的起了個大早,蓋因李沐自己前夜心情緊張,根本就睡不好覺,乾脆放棄掙扎,很早就跑到貢院門口去等搜檢了。

    當然,在如此高等級的考試中,楊漣這個品級的官員,就夠不上當主考官的水平了,取而代之的,是內閣東閣大學士,加太子少師,光祿大夫的劉一燝劉閣老歷史上劉一燝在天啓元年爲首輔大臣,天啓二年就已經辭官去職。

    別看這個主考官,在大明現有的綱常體系中非常重要。只要對方是你的主考,讓士子在會試中脫穎而出做了進士,則自動成爲士子的座師,雙方既有師生之名,且在官場上必將進入同一陣營,互相扶持,互相庇護。

    當然,禮法綱常,天地君親師,學生自然不能忤逆老師,無論你最後官品多高,地位多大,仍然不能做任何傷害座師的事情,否則就會徹底淪爲整個綱常社會的敵人。同樣的,反過來,老師也不能傷害自己的學生,甚至在學生落難的時候,都不能置之不理,不管不問,否則同樣會爲朝野所不齒,進而逐漸被主流所厭棄。

    座師制度,其實就是官員們一種互贏互利的自然生成的高官培養計劃。能在會試做主考的,大多身居高位,至少也是以各部的堂館或者大九卿爲人選,甚至還有像劉一燝這樣的內閣大學士,算得上真正的國家領導人出馬了。他們作爲高官,自然不可能在政爭之中赤膊上陣,衝鋒在前,而是需要無數低品級的手下搖旗吶喊,增加氣勢,從朝爭的強度上,形成朝野沸騰的假象來打倒對手。

    而作爲學生呢,品級低的時候,本身就很難在複雜詭祕的官場中生存,但是隻要抱緊座師的大腿,就算是一時因爲上奏而被貶黜,只要自己的老師贏了勝利,是肯定會將其召回重新重用的。作爲高官,本身也需要這種忠誠膽大的小弟嘛。

    所以雙方一拍即合,互爲脣齒,使得大明朝堂逐漸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小集團。直到晚明時期,這些小集團逐漸按照地域出身合成爲不同的黨派,纔有了浙黨,齊黨,楚黨,東林黨。

    李大公子只要這一次抱緊劉一燝的大腿,也算是找到了一顆粗壯的大樹。雖然座師這種事情就像抽獎一樣,抓到誰就是誰,但是劉一燝當年是和楊漣一同參加策劃了“移宮案”的,從履歷上來說,還是非常得李沐的信任。

    會試的搜檢和鄉試一樣,考試製度也基本雷同,這裏不再贅述,但因會試的等級更高,考試的紅利更大,搜檢和反作弊手段就更加嚴格。會試的卷面甚至不可以同時三句出現同一個字的結尾,就是爲了防止有人在卷面上留下特殊的信息和考官串通。

    不過這一次,李沐可不像浙江鄉試的時候那麼幸運,在搜檢的時候還能遇上自己手下的兵士了,也讓李大公子好好體驗了一下“慘無人道”的科舉搜檢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手續。

    好不容易過了龍門,李沐一邊苦笑着重新系上衣帶,一邊不住的嘟噥着:“太殘暴了,太殘暴了。”但是轉而一想,每個人考試都要經過這一關,當初像楊漣這樣的清直之臣,甚至劉閣老,葉閣老都曾經脫個精光,站在貢院龍門的弄堂裏瑟瑟發抖,李沐頓時覺得心情平衡了許多,隨即釋然。

    到了自己考試的座位,一切都不再新奇了,只是一樣的但是更加寬敞的號房,一樣的考試製度和時間,李沐一直保證自己認真破題,踏實作文,因爲文采飛揚,實在非他所擅長之處。唯一能夠取勝的捷徑,就是把文章寫得珠圓玉潤,穩重老練,用自己遠比別人豐富的經驗把這些剛剛瞭解官場人情的舉子們比下去。

    考到最後一場策論的時候,按照慣例,應該由皇帝親自出題,當然題目也必須在四書五經裏選取,李沐攤開卷子,看到題目之後,差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題目其實李沐在考前的時候猜了一下,心裏甚至都打了腹稿,因爲他太瞭解天啓皇帝的興趣所在了,加上天啓本身就沒有什麼文化,你讓他出題,就一定是這個結果。

    卷面上躺着一行標準楷體的印刷小字“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這句話出自禮記大學,原則上並沒有違反出題規則,但是對這些連格物致知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舉子來書,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

    比如坐在李沐對面的那位,不知道是考了多少次的落第舉子,頭髮都泛白了,怕是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前面考試一直筆墨橫飛,順風順水的樣子,輪到這個策論,一下子就愣住了,連李沐擡頭都能看見對方腦袋上的冷汗一滴一滴的往地上落去。

    但是這個時候,李沐已經沒有什麼太多的心情去關心別人了,皇帝出這樣的題,無疑對李沐是非常有利的選擇,在場的考生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舉人精英,基本在文法水平上,大家應該都是頂尖水平,那麼只有在這樣獵奇古怪的題目上,李沐纔可以甩開對其他人的差距了。畢竟會試要淘汰百分之九十的人,淘汰過程之殘酷,實在是讓人不得不付出十二萬分的努力來。

    由於會元是皇帝欽點,李沐甚至都開始自己想象皇上看到他的文章會有多麼激動,然後高呼三聲:“此真知己也。”大筆一揮,爲本科第一,甲子會首。

    李沐這邊想的挺美,文章還是要做的,於是李大公子窮盡畢生之力,對格物致知的重要性進行了系統的全面闡述,甚至還巧妙的提出了某些天文和物理上的新觀點。洋洋灑灑的寫了將近六百多字,直到快達到考試規定的字數上限才收手。

    出了貢院的考場大門,李沐就趕緊回家補覺去了,在貢院裏待九天,喫也喫不好,睡也睡不好,精神壓力又極爲恐怖,李沐自己都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無論如何也不想再來一次,只好暗自祈禱這一次一定要中式,一定要中式啊。

    而此時,左副都御史楊漣的府邸內,正是一片寂靜無聲的樣子,楊漣坐在臥房的桌子旁,看着已經熟睡的老妻,幾次想擡筆寫什麼,幾次又轉而放了下去。

    官居三品,監察百官的楊御史,連一間自己的書房都沒有,就這座坐落在外九門的小宅子,還是前朝內閣大學士方從哲方閣老實在是看不下去,做主給楊漣發的福利房,每天楊漣從這裏走路去皇城上朝要整整一個半時辰,也就是三個小時。

    即使是這樣,楊大人數十年如一日,只要有早朝就絕不請假,從來沒有遲到早退過。。。

    楊漣的面前,擺着一本黃封宣紙的薄本,是一封標準的,經通政司轉呈內閣的奏章,奏章不大,卻仿若重比千斤,讓楊漣這樣的好漢,都百般猶豫,不敢動筆。

    楊漣的閉上眼睛,想了很多很多,年少時與顧憲成談笑風生,後來幾經蹉跎,三次上考場,考了十年才重了舉人。萬曆三十五年,三十六歲的楊漣考中進士,在禮部觀政。後來捲入移宮案,助天啓登基,再後來巡按遼東,經略江南,自己一介文官,和數萬建奴大軍對陣疆場,然後又收李沐爲弟子,兢兢業業的教授他科舉之道,看着李戰神一點一點的成長起來。

    想到這裏,楊漣緩緩睜開眼睛,看着牀上相伴自己半生的妻子詹氏,只是嘴脣囁嚅着,用口型低低道了一句“對不起”,然後轉而深吸一口氣,眼光決絕,無比堅定的開始寫下第一句話:“其年六月,漣遂抗疏劾忠賢,列其二十四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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