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武望着那一個“凌”字,只覺得心如針扎,他凝視着那塊玉,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終是緩緩閉上了眼睛,脣角卻是微微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苦笑。

    而當他睜開眸子,神色已是恢復如常,只將姚芸兒的小手送進被窩,默默看了她好一會,終是俯下身子,將她抱在了懷裏。

    姚芸兒睡眠極淺,待袁崇武將她抱在懷裏後,她便是醒了過來。

    袁崇武知她醒了,卻依舊沒有動彈,只是將她扣在自己的胸口,如同從前在清河村那般,一個個深夜,皆是這般將她抱在懷裏,方可安然入睡。

    姚芸兒靜靜的倚在他的懷裏,他已是許久不曾來看過她,此時驟然被他抱在懷裏,只以爲姚芸兒以爲自己身在夢中,隔了好一會,方纔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撫上男人的臉頰。

    當手指甫一沾上袁崇武的面龐時,姚芸兒的眼淚瞬間滾落了下來。

    袁崇武握住她的小手,放在脣邊親了親,只低聲道了句;“別哭。”

    姚芸兒心頭酸澀,卻又說不出話來,只躺在那裏將臉蛋垂下,就着月光,她的淚珠掛在眼睫毛上,晶瑩剔透的,猶如一顆顆小小的水晶。

    袁崇武望着她白皙秀美的臉龐,卻是心緒萬千,不可抑止。

    兩人在清河村時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纏着他的心。姚芸兒年紀雖小,卻懂事體貼,情願將所有的好東西全留給他。她十六歲便嫁給了自己,爲他流了孩子,傷了身子,縱使她是凌肅的女兒,他又豈能對不起她

    他剛撫上姚芸兒的小臉,塵封多年的往事卻又是洶涌而來。

    渝州大戰,嶺南軍慘敗,他眼睜睜的看着他的同袍兄弟,一個個死在他面前。

    他們都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他們死了,他卻活着。

    他們的妻兒老小,盡數死於凌家軍的刀口下,可他的妻兒卻還活着。

    七萬條人命,皆因自己的妻兒所起,亦或,是那七萬條人命,換來了自己的妻兒。

    想起那鮮活的七萬條人命,袁崇武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似是要喘不過氣來。

    然而,安氏何辜,她只是一個母親,那一身血淋淋的傷,更是令他痛恨自責,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他懷中抱着的女子,是他割捨不下的摯愛,可結髮妻子那一身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往日幾萬同袍慘死血債,自己當年在臨安大戰時受的數箭,無一不讓他想起她的父親。

    她,是凌肅的女兒是他的仇人是他日夜不敢忘,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的仇人

    這個人,又怎能是他的心頭摯愛又怎可以是他心頭的摯愛

    他的髮妻因爲他,受盡了凌肅的折磨,而他此時,卻攬着凌肅的女兒。

    袁崇武的面色漸漸變得慘白,只合上眸子,雙拳卻是緊緊握着,骨節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

    姚芸兒見他如此,心頭的委屈早已被不安與擔憂所取代,她輕輕搖了搖袁崇武的胳膊,漂亮的瞳仁裏,滿是擔心與焦急。

    袁崇武睜開眼睛,察覺到她眼底的心疼,心頭便是一窒。

    她在心疼他。

    在這世間,也只有她,纔會用這樣的眸子望着自己。

    縱使自己欺騙於她,辜負於她,冷落與她,縱使她如今孱弱如此,憔悴如此,纖瘦如此,她的眼睛裏卻依舊沒有絲毫的怨懟,有的只是滿滿的心疼,而這股子心疼,卻更是令他心如刀絞。

    袁崇武輕聲一嘆,只緊了緊她的身子,萬種思緒,卻只是化爲了兩個字;“芸兒....”

    那短短的兩個字,卻是重逾千斤,無奈到了極點。

    袁崇武並沒有待多久,便從姚芸兒的帳中走了出來,穆文斌已是等在了那裏,看見他,便是恭恭敬敬的喚了句;“元帥。”

    袁崇武點了點頭,道;“明日命你送夫人進城,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元帥放心,屬下即便是赴湯蹈火,也會護夫人周全。”

    袁崇武沉默片刻,又是道;“兩軍交戰,勝負難料,若我身有不測,你記住,一定將她送到凌家軍中,不容有誤。”

    穆文斌大驚,只道;“恕屬下愚鈍,不知元帥爲何如此”

    “你不必問這些,只消記住我的話,若嶺南軍戰敗,我定然也不會苟活於世,你只需要將她送到凌家軍軍營,餘下的事,你不用理

    會。”

    穆文斌心思百轉,卻怎麼也猜不出元帥此舉究竟是爲了何故,然袁崇武心思深沉,他自是不敢擅自揣摩,當下只深深一揖,恭聲領命。

    “切記,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曉,萬不可泄露出去。”袁崇武叮囑道,穆文斌向來是嶺南軍中出了名的悶葫蘆,最是不多言多語的性子,更是對袁崇武忠心耿耿,當下聽男如此說來,當即開口,只道此事絕不會被他人知曉。

    袁崇武淡淡頷首,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像前營走去。

    主帳中,孟餘已是等在那裏,瞧見袁崇武后,立時行下禮去。

    “先生不必多禮。”袁崇武虛扶了一把,而後走至主位坐下。

    “不知元帥深夜召見,所爲何事”

    “明日你將她們母子三人送到秦州,切記一路要隱姓埋名,不可露出行蹤。”

    孟餘一聽,頓時一怔,只道;“元帥,眼下大戰在即,屬下自認還是留在軍中爲妥,至於護送夫人與公子,何不派他人前往”

    袁崇武搖了搖頭,沉聲道;“這一仗,委實兇險難料,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袁傑與袁宇年幼,我身爲人父,卻不曾盡到爲父之責,先生博學多才,若我不測,還望先生可悉心栽培,切記不要讓他們走上歧路。”

    孟餘一聽這話,心頭便是一澀,只拱手道;“元帥說的哪裏話,如今的情形雖說不妙,但嶺南軍士氣高漲,又有元帥親自領兵,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袁崇武便是淡淡一笑,道;“話雖如此,但世事難料,凡事還要以防萬一。”

    孟餘既爲嶺南軍中首屈一指的謀士,自是知曉如今日益危殆的戰局,縱使袁崇武精於戰術,通宵達旦不眠不休的與諸人商討戰局,然兵力與武器上的不足仍舊是嶺南軍的死穴,而袁崇武,他只是人,終究不是民間傳言的“活菩薩”,此時聽他這般說來,便同於交代自己的身後之事,只讓孟餘忍不住心頭酸澀起來。

    “元帥,不妨聽屬下一勸,棄守燁陽,領兵向西南後退....”

    “西南有慕家的十萬鐵騎,爲躲凌肅,而退西南,終是免不了一戰。”

    一聽西南慕家,孟餘心頭便是一凜,大周朝向來有諺,“北凌南慕”,皆是世代將門,凌家一直駐紮北境,威懾大赫,而慕家則是駐守西南邊陲,震懾夷狄,這兩大武將世家,固守大周基業,上百年來未有一日鬆懈,皆是忠心耿耿,被朝廷倚爲肱骨。

    慕家祖上乃是大周朝的開國武將,開國時成年男兒盡數戰死沙場,立國后皇帝感念其不世功勳,遂立下祖訓,大周朝歷代皇后皆是由慕家所出,唯有百年前曾有一位皇帝,只因慕家當年並無適齡女子,方從西涼迎娶公主,納爲正宮。而自那位昭皇之後,大周朝的數位皇帝,仍舊是立慕家女子爲皇后,就連當今聖上的一後二妃,也皆是出自慕家。

    嶺南軍近些年來皆是在北境與凌家軍作戰,當年渝州大戰時,西南慕家一來路途遙遠,難以調兵遣將,二來征討蠻夷,鎮守南境,若非如此,北凌南慕一旦聯手,朝廷甚至無需從大赫借兵,便能將嶺南軍鎮壓下去。

    如袁崇武所說,嶺南軍若是退守西南,有慕家在,也是討不了好去,終是難免一戰。

    “元帥....”孟餘還欲再說,卻被袁崇武一個手勢止住。

    “嶺南軍七萬條人命,這一筆血債,定是要讓凌家軍血償。”

    孟餘見男人面色暗沉,想起那七萬同袍,亦是說不出話來。

    帳中沉默片刻,忽聽帳外傳來一道腳步聲,謝長風神色匆匆,未得通傳便趕了進來;“元帥”

    袁崇武擡眸,見他神情焦急,聲音暗啞,便知是出了大事,濃眉頓時緊鎖,只道;“出了何事”

    “是大公子,被凌家軍的人擄去了”謝長風話音剛落,就見安氏一臉雪白,神色慌張的衝了進來,剛見到袁崇武,便是聲淚俱下;“相公,快救傑兒快想想法子,救救傑兒”

    袁崇武眉心一跳,只衝着謝長風喝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等謝長風說話,安氏臉無人色,顫聲道;“晌午時,妾身說了傑兒幾句,他便騎着馬跑了出去,妾身趕緊兒去求謝將軍,誰知道等謝將軍帶人追出去後,就見傑兒已經被凌家軍的人給擄去了”

    安氏全身戰慄,話剛說完,便是死死捂住嘴巴,淚水一行行的往下掉。

    “胡鬧”袁崇武心頭火起,念及親兒安危,再也無暇顧及其他,剛要走出主帳,卻見安氏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只道了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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