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這件小事對我的一生有很大影響。其實對於人生的某種意義,只有送到火葬場那天,才能蓋棺定論,就跟讀一本書,只有知道書的結尾,纔會最終明白書的開頭。
那年的深秋特別寒冷,彷彿要提前進入冬天。
一個十一二歲男孩兔子一樣往八舅家跑:“八舅,不好了,不好了我媽被關進派出所啦
“兔崽子,你慌個卵”八舅從小賣部窗口伸出個榆木腦袋。
“八舅,我媽一清早到派出所去了,她說農轉非事情沒辦好就讓關到派出所不回來了。”男孩拿着彈弓氣喘吁吁。
“她真這麼說”
“我幾時騙過你”
過街派出所門口站着一位中年婦女,蒼白臉龐,嘴脣凍的發紫。
爲了禦寒中年婦女二手不時在臉上揉搓,才露出些許紅暈。
從她執着的眼神中看出,氣質與一般農婦稍有不同。
她是楊家殿村村辦小學的民辦教師,叫叢九妹。
三年前,同是民辦教師的書呆子丈夫在鬱鬱寡歡中撒手而去,村民只知道他是個知青,與叢九妹結婚後再沒回城,直接上了天堂。
丈夫去世後,組織上照顧解決了她的公辦教師。事後有人議論書呆子丈夫身世顯赫,也有人說犯了事不敢回城。
叢九妹早早來到派出所,是爲她獨生兒子辦理農轉非戶口。
九十年代初辦“農轉非”像鯉魚跳龍門一樣瘋狂,她兒子屬“尾巴戶”,按政策可解決。
她這是第二十八次來派出所了,申請報告不知遞了多少。
八點早過,派出所值班室裏,一名聯防隊員值班,穿一身皺巴巴保安制服,縮着烏龜腦袋,在八角爐前烤火。
叢九妹已進去問過,老顧客了,聯防隊員早認出她,對她吼道:“所長昨晚通宵辦案,還沒起牀”
日頭已上三杆,陰霾的雲層忽然遮住陽光,天空下起麻風細雨,輕細如愁。
熊所長肩搭一條毛巾,手拿塑料盆子裏面盛着些洗漱用具,從二樓“叭嗒叭嗒”走了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所長神龍見尾,叢九妹迎了上去,還沒開口,熊所長已皺緊眉頭,嚷道:“你還有完沒完,不是告訴你現在還沒研究這個事嗎”
“上個月那批不是解決了六個嗎怎麼還沒輪到我。”叢九妹輕聲質問。
“別人條件比你優越,你等下一批吧。”熊所長有點不耐煩。
“什麼狗屁條件優越上一批鎮教育辦主任女兒還是半邊戶都給解決了。”叢九妹忿忿道。
“你是人民教師,要懂道理,回去等消息吧,我們研究了會通知你。”熊所長稍緩和了下口氣。
“要研究還是菸酒我都來了二十八次了。”
“你是個教師講話要注意分寸”
“我只是一個潑婦,今天不給個說法我不回去了”說完叢九妹上去扯住了熊所長衣服。
此時從樓上又下來一個着軍綠色制服沒帶銜的聯防隊員,看到所長尷尬樣子連忙上來勸解,值班的聯防員也衝了上來。
叢九妹抓住熊所長衣服死活不放。
熊所長大吼一聲:“你這是擾亂機關辦公秩序,拘留”
二名聯防員不由分說扭住叢九妹往留置室裏摁。
九十年代初的鄉鎮派出所也就這副德性,聯防隊員堪稱馬前卒和狗腿子。南下打過工沒進到廠沒辦暫住證的人想必都領教過。
。。。。。。。
八舅呼回正在地裏做農活的五、六、七舅。
五,六、七、八舅帶着男孩租了個農用三輪車往鎮上趕。
到派出所時,值班室門前已圍了一大堆人,三二個正式鄉警全副武裝都已起牀。
小男孩第一次見到那傢伙,知道是槍。同時摸了摸口袋裏刻不離身的彈弓,心裏在對比着二者的威力。
五,六、七、八舅都是三四十多歲青壯年勞力,一股腦兒擁上去跟鄉警們理論:“喲裏要抓人喲裏要抓人”
鄉警們看到幾個壯漢來勢洶洶,嚴詞警告:“你們是什麼人不要來派出所鬧事”
“我們是她哥哥,叢九妹沒打搶作賊你們幹嘛關她”
“她擾亂政法機關辦公秩序,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要拘留。”
“她一個女人,擾亂你們什麼卵秩序了,放人,放人”
吵鬧聲,喧囂聲,看熱鬧的議論聲充斥整個院落。
突然,又一輛農用三輪車駛進院子,男孩開心的叫道:“三舅來了,三舅來了”
三舅叢三國是楊家殿村副村長,在叢家是說話比較有份量的人,在村裏也經常處理些妯娌打架公公扒灰的雞毛屁事。
三舅後面跟着大舅、二舅、四舅,一一從農用三輪車上跳了下來。
小男孩高興的迎上,三舅愛撫的摸了摸頭,然後朝派出所值班室走去。
一,二、三,,,七、八大舅都聚齊了,比打跑得快五個的順子還多三。
八大舅擠滿值班室一屋,熊所長露出點笑容:“原來是叢村長來了,叢九妹是你什麼人”
“是我妹子。”
“叢村長,叢九妹今天態度很惡劣,一大清早就到派出所撒潑。”
“熊所長,她的事我知道,你們也該給她解決了。今天不說這個事,麻煩你們先把人放了吧。”三舅一臉和氣在熊所長面前說情。
“那不行,這種行爲一定要處理,收回影響,不然以後我們怎麼開展工作。”熊所長說的凜然正義。
經過三舅一番交涉,派出所勉強答應放人,要叢九妹寫個檢討,九妹死硬不從,最後三舅替九妹寫了檢討才圓場。
八大舅舅硬拽着九妹上了農用車。三舅在車上愛憐的摸了摸男孩腦袋,說:“警警,你知道我爲什麼要給你取這個名字嗎以後你也當個警察,好不好”
“不好。”
“爲什麼”
“警察太兇,像你當個副村長就好了。”
“副村長官太小,當警察威風,可保家衛國,免受人欺負,你看剛纔的陳副所長蔡幹警,屁股上挎着真傢伙”。
男孩似懂非懂,問:“那傢伙能打鳥”
三舅哭笑不得的,道:“舅舅也不知道,只當過民兵營長打過步槍沒打手槍。警察的手槍是用來對付犯罪分子,不是用來打鳥,嚇唬老百姓的。”
“哦。。。。。,看來還是我的彈弓好玩。”
外婆一連生了八大舅舅,生下叢九妹才歇下氣來,八個哥哥很疼這個幺妹。書呆子老爸估計也是這個原因讓男孩跟母姓叢。
八大舅舅六個成了家,二個打光棍,造物主也捉弄人,到舅舅們這輩硬生不出個男孩,生的全是女孩。
叢家是外姓,這姓本就稀少,在村裏就他們一家。楊家殿村村民大部姓楊,其餘姓劉。
村集體時代爲保家賺工分,外公外婆平時除了勞作就是繁衍人丁,要命的是八個舅舅長大後全不準離家,外公嚴旨都要在家當農民保家衛院。
男孩在八大舅舅呵護下,上山下水,打獵捕魚,橫行水上,睥睨山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腫脹成長。
派出所風波不了了之,“農轉非”事情也就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