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青梅渴口 >第22章 失望與共情
    祝文頤與賀林奈聊完之後,彼此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一方面,賀林奈切實感受到了親情的不可靠;另一方面,祝文頤在思考自身的處境。由於身世的原因,兩個人都沒辦法將自己得到的一切當作理所應當,常常擔心會不會被拋棄,如果一葉小舟漂在汪洋大海上。也算某種程度上的同病相憐。

    梅伊嶺在不遠處喊:“林林,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吧。好久沒有去看看他了。”

    “不。”賀林奈說。

    “去看看吧,”梅伊嶺疲憊道:“我們一家人好久沒有團聚了。”

    “”

    賀林奈並不情願跟梅伊嶺單獨呆在一起,可梅伊嶺這句話讓她很心疼爸爸爸爸一個人躺在那麼陰冷潮溼的地方,會不會偶爾覺得寂寞呢周圍埋的其他人有沒有跟爸爸好好相處呢,爸爸最喜歡打麻將了。

    在這天人交戰的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看了祝文頤一眼,隨後聽見祝文頤道:“我也去。”

    梅伊嶺有點意外,眼皮掀了掀,瞅了祝文頤一眼,最後點了點頭,掏出手機道:“行,我跟你家長說一聲。”

    賀林奈小聲問祝文頤:“你爲什麼也要去”

    “我還想喫小布丁,你有錢嗎,借我。”祝文頤說。

    這副模樣,賀林奈曾經在高年級身上見到過,就是收保護費的神情,預示着這錢絕對不可能還回來。可賀林奈還是掏出了身上最後一個鋼蹦兒,又重新問一遍:“你爲什麼也要去”

    祝文頤拿着錢蹦蹦跳跳地跑遠了,賀林奈也沒追上去。

    也許賀林奈永遠也不會知道,是當時她那小鹿一樣的眼神打動了祝文頤。

    賀林奈看上去太可憐了,就好像是在求我一樣。

    這個詭異的組合一塊兒去了墓園,而所謂墓園,其實就是鎮政府後面圍的一圈雜草地,鎮上的人都把已故親人的骸骨葬在那邊,給立個碑就算完事。

    去墓園之前梅伊嶺去商店裏買了些祭奠死人的東西,店主問:“這個六塊,這個十塊,要哪個”

    梅伊嶺沒猶豫,說:“十塊的來兩捆。”

    她回來這邊的機會少,看一次少一次,總不能連這一點上墳錢都省着摳着不願意出。

    祝文頤跟着她們倆,到了賀慶春的墓前。墓碑上放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裏的賀慶春穿着白襯衣梳着大背頭,神采奕奕。長得很清秀,看得出來賀林奈的清秀是承襲自他。

    梅伊嶺一聲不吭地給賀慶春燒紙錢,氣氛很壓抑。

    做了好幾年的夫妻,到最後反而相顧無言。梅伊嶺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爲太自私了,因此當着女兒和外人的面,什麼都說不出來。當時賀慶春躺着病牀上不能動,痛苦得根本睡不着,還是勸她早點離婚,再尋良人。她倒是聽了他的話了,可沒能好好承擔起母親的責任,而是把親閨女也給扔了。

    賀林奈很慶幸祝文頤跟着來了,因爲她比想象中的更加不願意跟梅伊嶺呆在一塊兒。

    祝文頤幫忙給賀慶春燒了幾張紙錢,便聽見梅伊嶺說:“林林,給你爸爸磕個頭。”

    賀林奈不在乎衣服髒不髒,直接跪在泥裏,重重地給賀慶春磕了幾個頭。祝文頤在那裏有些無措,最後也跪下來,象徵性地磕了兩個頭。

    “也行,反正小文也是一家人了”

    賀林奈磕完頭便站了起來,語氣硬邦邦地說:“我回去了。”

    梅伊嶺一愣,說:“待會兒跟我喫一頓晚飯嗎”

    賀林奈說:“你不是要回去陪兒子過生日麼”

    梅伊嶺便無言。祝文頤理所應當地跟在賀林奈後頭,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祝文頤突然停下了腳步,對賀林奈說:“要看看我爸爸麼”

    賀林奈轉過身,眼睛紅紅的,也許是剛剛終於忍不住哭了。她詫異地看着祝文頤。

    祝文頤說:“我爸爸也死了,也埋在這裏。”

    賀林奈聽完愣了好久,才點了點頭。

    祝文頤便方向一轉,拐了個彎,朝着墳地的另一邊去了。

    賀林奈跟在祝文頤身後,心想:祝文頤也是爸爸死了麼她的媽媽也是這樣才嫁過來的麼

    那他們也會被媽媽送回去嗎

    也不知道祝文頤是怎麼在一片荒蕪的墳地裏確定方位的,帶着賀林奈走了一會兒,她們最終停在了某一座墓碑前。

    除了墓碑上陰刻出的名字以外,這座墓碑與賀慶春的沒有任何區別。

    可見人死如燈滅,凡胎肉身埋進土裏,與另一具凡胎肉身沒有任何區別。

    祝文頤一屁股坐在墓碑的底座上,這墓碑久久無人造訪,底座上都是灰,但總比直接坐在地上要好。

    賀林奈有些猶豫,她共情了,將這裏埋的死人看作跟賀慶春一樣“爸爸”,就算祝文頤之前對她說了一些關於爸爸的壞的方面,但懷着對死人的敬畏,她並不敢坐上去。

    而祝文頤擡眼對她笑了笑,說:“坐啊,沒事的。”

    “可是這是你爸爸”

    “他這種人不配當我爸爸,”祝文頤恨恨地說,“就算我們踐踏他的墓,那也只能當作他向我贖罪。”

    這恨意太鮮明,幾乎可以媲美賀林奈對梅伊嶺了。賀林奈還是詫異,站在一旁。

    祝文頤微微轉過身,手指放在硃紅色的凹痕裏,那裏是她爸的名字,寓意正氣,字跡遒勁。祝文頤說:“如果我說,是我殺了他,你信嗎”

    祝文頤看着賀林奈,眼神似真似假,帶着一股邪氣,似乎想要魅惑賀林奈似的。

    賀林奈聽了這話之後,反而坦然地坐在了墓碑底座上,祝文頤的旁邊。祝文頤給她讓了一點位置,兩個小女孩擠在一塊兒,倒有些隱祕而詭譎的親暱來。

    “我信。”賀林奈說。

    祝文頤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賀林奈算是看出來了。她只是看起來溫順柔和,聽大人的話,不作妖不惹事。可到了該出手的時候,她比誰都剛硬。她考慮後果,但考慮的不是她自己的未來,而是她所珍視的人的人生。

    就算怕被拋棄怕得要死,她也要去看鄰居奶奶,也敢拍磚頭就上,也願意承擔責任。因爲她擔心的是弟弟的安危。說到底她並不害怕被送到福利院,怕的是媽媽和弟弟沒人保護了。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呢一定是因爲她曾經保護過他們。

    爲了媽媽和弟弟,殺死一個十惡不赦的爸爸,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所以賀林奈“信”了。

    也許正是因爲祝文頤不顧一切保護家人的行爲,讓賀林奈對她有了一點點好感,不像以前那樣厭惡。就算殺了人又怎樣可是她很勇敢。

    孤勇不值得提倡,可在這世上,賀林奈本就已是孤身一人。

    祝文頤抱住了膝蓋,輕輕地笑了一下,說:“可惜我沒有。”

    “我本來想殺了他的,趁着他喝醉了在牀上睡覺。我拿着刀放在他脖子上,不知道該用多少力氣。萬一殺不死,他醒過來了的話,我就糟了,說不定他還會拿着刀把我弟弟也殺了。最後我下定決心,正打算砍下去的時候,我媽媽看見了。”

    祝文頤寥寥數語,沒有過多地敘述外界環境,言語中全部的重點都放在她自己的心理活動上。賀林奈雖然從未動過這種兇殘的念頭,但奇異地,很能理解祝文頤的想法。

    當她知道梅伊嶺拋棄自己的時候,她詛咒過那個男人去死。

    “我媽媽不讓我動手,她問我爲什麼要拿刀。我誠實地說了我自己的想法,後來我媽媽搶過了我的刀,帶我到了隔壁房間。她把門鎖上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我巴掌。”祝文頤說着說着,伸手捂住了臉頰,似乎是回憶起那苦痛的記憶了,“真的好疼啊,我都要以爲我臉上的肉被打掉一塊了”

    “後來我媽媽就跟爸爸提分手,他不願意,又打我媽媽,還打我和弟弟,說就是因爲他沒錢養我們,所以我媽媽纔想離婚去跟野男人過。我想過要反抗的,但是他力氣太大了,他不喝醉我打不過他,也殺不了他”

    “後來他自己喝酒喝太多了,從橋上掉下去了,在河裏淹死了。媽媽就跟他離婚了,終於、終於、終於離婚了啊”祝文頤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擡頭看着天空。

    明明是這樣如釋重負的解脫,但不知道爲什麼,賀林奈就是從祝文頤的語氣裏讀出了痛苦。

    擁有這樣的爸爸,不僅僅讓祝文頤的童年蒙上了陰影,並且對祝文頤的未來也造成了不可磨滅的負面影響。

    “我媽媽帶我去看過心理醫生,偷偷的。因爲我拿刀被她看到了,她一直懷疑是不是我推他,”祝文頤指了指墓碑,說:“下水的。我也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倒希望是我。”

    祝文頤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真誠地看着賀林奈,說:“我媽媽肯定會把我送走的,你信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賭。”

    賀林奈沒說話。

    “要是我真的被我媽媽送走了,我就跟你一樣了到那時候,我弟弟跟我媽媽又沒人照顧了。”祝文頤說,話語裏帶了隱隱的哭腔,她盯着賀林奈說:“你沒有媽媽,我媽媽沒有女兒,到時候你幫我照顧媽媽,好不好”

    賀林奈愣了愣,突然斬釘截鐵道:“不會的我不會讓你被送走的”

    她跟祝文頤的處境幾乎一模一樣,並且知道被媽媽拋棄的痛苦。她不能讓賀林奈也陷入同樣的情況她們說好了要共享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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