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聲猛地擡頭向他的方向看去,只見楚天已經從桌子上抄起了一根香菸,又走到了他的面前,擡起他的手腕將打火機從他的手心當中抽了出來。

    直至把火點上,將吸進肺裏的煙吐出來,楚天才說:“你不記得了也很正常,畢竟那家福利院也只是你資助過的類似福利機構的其中一家。”

    張聲的表情變得更加變化莫測,他擡眼看着楚天,那隻被他抓住的手腕忽然就發起抖來。

    “看來你還是記得的。”楚天又露出一些笑意,聲音更加溫柔了:“不過我以前就說過,就算你不記得了也沒關係,只要我還記得就好了。”

    原本的疲憊和失落統統都在心底裏變得煙消雲散,只看這對方的表情,張聲的腦中瞬間就產生了許多理智上完全是不切合實際的聯想。

    但他偏偏又有種極度不好的預感他所想到的那些殘忍的事情,也許其實都是真的。

    三十歲以後他逐漸有了些小錢,就開始時不時地資助下下九城附近的福利院。正如楚天所說的,他確實資助了不少家。

    他有時候也會親自去看看他們,但那個時候他還沒學會要爲自己的名聲名望考慮,也沒指望那些人記得他,所以被他幫助過的福利院有些確實是記不得了。

    但有一家他總也不能忘。

    那是一家早期由教會老外開辦的福利院,裏頭收養的大多都是棄嬰和孤兒,所以小孩兒居多。由於時代比較久遠,到後來基本就沒什麼人管了,只靠政府發放的最低補助勉強度日。

    當年瞭解了那裏的情況以後,張聲除了捐款捐物資以外,大約去看了那裏的孩子們兩三次。但他之所以會對這家福利院印象深刻,是因爲不久以後那家福利院走水了,聽說許多人都死了。

    當時他聽說了以後還狠狠地心疼了一陣兒,又砸了不少錢給他們安頓和重建,只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到底還是薄弱的很,並不能解決什麼大問題。

    直至後來聽說福利院剩下的人都被政府接管好好安頓了,也因爲那一場火災使得下九城的治安和安全問題受到了上面的重視,再後來舊城逐漸被新城所替代,這件事才逐漸被他所淡忘。

    但現在楚天這樣一說,張聲的心就忍不住跟着狠狠地顫了一下因爲楚天也是重生的。

    重生就意味着他以前,已經死過一回了。

    那場火災

    他是溺水而亡的人,他知道那種在窒息和絕望中死亡的感覺。

    那麼被火燒死的人又該有多痛

    看着瞳孔亂顫、連被自己捉住的手腕都忘記收回的張聲,楚天心中一蕩,從前平靜的猶如一潭死水似的心就像是被一顆石子砸中了似的,跟着泛起了一難以平復的漣漪。

    他知道張聲已經想到他的身份,或者說來路了。

    而對方既然會想到,就說明那些深藏在自己內心的關於兩個人之間的往事,他也許還是記得的。

    楚天目光透着前所未有的溫柔,將手心兒裏攥着的那截手腕又握得更緊了一些,連聲音都柔軟的恨不得滴出水來似的。

    他說:“你不是問過我到底承了你什麼恩了麼,現在想起來了嗎”

    張聲仍舊不確定地問:“你是那福利院裏的一個小孩兒”

    “也不小了。”楚天說,“見到你的那年我好像都十三了。”

    這一世光鮮亮麗的身份,富麗堂皇的生活令他已經不大記得上一世那些被貧窮壓倒的日子究竟是怎麼一天天熬下去的了。

    唯獨老流氓當年插在自己頭髮間的手、手指輕觸着頭皮的溫度還留在他的心底,叫他永遠記得。畢竟,那應該是他在這世上的所有體驗當中,經歷過的最溫暖的觸摸了。

    他記得那時候的自己因爲營養不良的緣故身量並不長,老流氓可以輕輕鬆鬆的摸到他的頭頂。

    他記得老流氓跟他說:“我聽說你是這裏最懂事聽話有能力的小孩兒了小夥子要好好學習,不用太擔心,等你過了義務教育的年紀要是沒有人供你,叔叔供你。”

    這句話就猶如穿透層層烏雲,抵達並瞬間照亮他心底的光芒一般,那種迷茫兒死氣沉沉的未來忽然就多了一抹希望的感覺,令楚天至今都記憶猶新。

    而從未來的許多年來看,張聲當年給他的那句承諾,並不是隨口一說。雖然,他沒等到那個時候

    “是你”張聲悚然一驚。如果不是他自己也是死了以後又重生一回的,現在這樣的場景估計就會變成鬼故事裏講的一樣,已經死過的人執念未消前來報恩之類的故事。

    可楚天當然不會是鬼。張聲驚的是那家孤兒院裏有那麼多小孩,楚天偏偏就是他唯一記得的那個了。

    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他早已經不記得那孩子的模樣與長相,只記得那一年他十三歲。

    令他還對那個孩子念念不忘的一是當時他聽說那所孤兒院裏有一個孩子,成績好,人品佳,就是運氣不太好,從小被自己爹媽雙雙拋棄才淪落到了天佑福利院。

    張聲一直都是個樂意與天爭與地斗的不安分分子,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運氣不好。所以那兩回他去看望福利院的小孩兒們,其實更多的是看望那個孩子的。

    他覺得那個孩子眼中的光芒,與年輕時的自己很像。

    而令他至今都難以忘懷到能瞬間就想到那個孩子的第二個原因是,據說那場大火燒起來的時候他把不少年齡小的小孩兒都抱出了火場,只是把自己困在裏頭了,到最後也沒出來。

    大概是自己還算年輕的時候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也是多少能稱得上認識和欣賞的人,所以每回想起來還會覺得心痛和惋惜。

    但如果那個孩子沒有死或者說,他還在以另一個身份去他以前沒去過的地方,體驗着他之前沒體驗過的趣事

    這也許就是這個飽含惡意的世界上,他所見證過的最大的驚喜了。

    所有的戒備與不快都在楚天的默認中分崩瓦解,張聲激動地問道:“所以你是那個時候穿過來的”

    楚天點點頭。

    剛剛成爲楚家嫡長孫的時候他有很多東西要學,很多事要去適應。受了以前的種種經歷和經受的教育影響,他剛一來就發奮努力地讓他爺爺從衆多子孫當中注意到他,又用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洗去了前主在別人心中橫行霸道不講理的二世祖形象。

    再後來他用了許多年,終於贏得他爺爺的信賴成了楚家的掌權人,一直到現在,一轉眼他做爲楚天存在在這世上的時日比他前世的時間還要長了。

    從福利院裏食不果腹、需要靠接濟才能度日的人變成現在這樣人人敬畏的存在,中間跨越了不知道多少個階級,但就如當年的他沒有妄自菲薄過一般,成功以後的楚天也絲毫沒有任何驕傲自大的想法。

    從前因爲貧窮而多次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精力和真的死了一次的體驗讓他的某種感知已經變得麻木。

    他大概很少會去想自己快不快樂,是否高興這樣的問題,每天只麻木的完成當天的工作,沒驕傲過也沒氣餒過,這樣一過就過去了好多年。

    因爲對於他來說,他所取得的成就完全是他加班加點日夜不停的學習和工作換來的,每一天都認真又努力地生活着,這麼多年從未有過任何的放鬆和鬆懈;

    因爲每一回覺得跑到這裏就可以了,他已經成爲了別人望塵莫及的存在的時候,就總能想起一個人來。

    一個就算運氣不是很好,也依然硬氣着堅持不懈,用自己的道德標準衡量着這個世界的

    善良的人。

    楚天就這麼大概的交代了下自己的經歷,張聲又一連串地問了他許多問題楚天都一一答了。

    張聲忽然嗔怪他道:“你怎麼不早點兒跟我說,你要是早點告訴我”

    “以前是不想打擾到你的生活”

    很早以前,至少在張聲還沒出事的時候,楚天只把對方當做自己的行動標杆和激勵自己不斷前進的榜樣而已。

    就像是一個偶像一樣。

    他那時候太忙了,再加上一種類似於迷弟見到偶像會覺得害羞的情緒,那些年他也只默默的在心中記着有這麼一個人,偶爾關注他一二,在對方有過不去的坎兒的時候幫過他兩回。

    楚天飽含歉意地說:“之前聲唯的事我一直都是知道的,沒幫你是因爲我覺得當時的情況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麼死局。沒想到”

    沒想到公司還沒挽救回來,張聲就先被人害死了。

    也正是出於對自己沒能幫上忙的愧疚和自責,所以哪怕後面認出了張聲,他也不敢攤開自己的身份了。

    只有老天爺和他自己知道,得知張聲死訊後的那幾個月他究竟是怎麼度日的。

    所以重新找到了張聲以後,“想要時時刻刻看着他”的想法就一直充斥在他的大腦中。

    但楚天自己也沒想到,這種一天不見就會令他寢食難安的情感有一天突然就變成了沒日沒夜的輾轉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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