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位於幷州西南角，與雍州的安定郡交接，據傳最早爲戰國時期魏文侯所置，秦惠文王十年，魏獻上郡十五縣於秦，爲秦初三十六郡之一，秦漢王朝曾在此與北方強敵匈奴爆發過激烈的戰鬥。
其中尤值得稱道的，乃是前漢景帝六年時發生的漢匈上郡之戰，成就飛將軍李廣之名。
可以說上郡素爲華夏故土，漢人生息之地。
可惜的是，自黃巾之後，諸侯爭霸之始，上郡人口銳減，又兼匈奴以臣服之名年年南下，朝廷無力抑制，只能默認匈奴對上郡的佔據。
秦漢先賢拼死戰鬥保衛過的地方，眼下已然是匈奴右賢王曲備的居所。
低矮破敗的長城以南，便是上郡故治所膚施城，膚施城南，有一處綿延的山地，謂之橫山，這數十年來，已逐漸淪爲匈奴人春夏放牧之處。
冰天雪地中，兩名左衽披髮、面有菜色的半大少年，探出用牛皮靴子包裹的雙腳，在山腰緩緩行走，兩人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得聊着，不時停下彎下腰，自雪地中撿起一塊黑褐色的牛糞，熟練往身後一甩，“啪嗒”一聲，落進揹簍。
這兩人乃是右賢王曲備家的親近子侄，童子名叫呼衍宴，半大的少年則是他的族兄，喚作呼衍賀。
族中壯丁勇士們都隨着右賢王南征去了，留下老幼婦女守護家園，今歲天寒地凍，木柴奇缺，又兼人手不足，便是尊貴的王族子弟也要外出幹活。
兩人出來半個上午，那年紀稍小的呼衍宴許是有些餓了，肚子咕咕直響，緩下腳步，揉了揉肚子，抱怨道：
“阿兄，今年的天氣實在太冷，家中牛羊好多都凍死了。聽族裏的薩滿說，這是上天降下的神罰，哎，這鬼天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轉，好想在溫暖的大帳中痛痛快快喫上一頓羊羔子肉。”
那名被稱爲“阿兄”的呼衍賀面有戾色，哼道：
“不可胡說，那是對漢人的神罰，他們佔着天底下最好的地，卻不珍惜，整天殺來殺去。我們不過是挨着漢人居住，這才遭了殃。不過你也不必擔心，阿爺和族中勇士都跟着大單于南下了，等他們回來時，定會帶回許多衣服喫食。”
呼衍宴目視南方，露出羨慕神色，道：
“昨日阿母扳了手指頭算了算，阿爺他們出發得有一個月了，阿兄，你說他們是不是快回來了吧？”
“也許吧！我只恨年紀不到，不能跟着阿爺一起去關中，我若去了，少不得擄個女人回來，嘿嘿，聽說漢人女子皮膚光滑，最是嬌嫩！”
呼衍賀嘴上說着，手中卻不停頓，撿起一塊乾癟的牛糞，丟到揹簍，又見牛糞下壓着幾把柔嫩的青草，一把扯下，小心翼翼拍去上面的贓物，眉開眼笑道：
“小草發芽了，看來春天就快來了！大王他們也該回來了，等到那時，我們就該有好日子過了。阿弟，你不是肚餓麼，把這些青草吃了，先墊墊肚子。”
他直起腰，想要把青草遞給弟弟，哪知弟弟卻未伸手來接，也不回話，只背向而立呆呆望着西面。
“怎麼呆了？”呼衍賀心下好奇，直起身子湊近，順着弟弟眼光望去，霍然驚見遙遠的地平線上煙塵滾滾，似有大股騎隊正在集結行進，半空中，馬蹄聲如悶雷一般，遙遙傳來。
見此情狀，他的心臟猛然頓住，彷彿漏跳了一拍。
弟弟這時跳了起來，激動道：
“是阿爹他們回來了嗎？”
呼衍賀大驚，猛地將他撲到在地，壓在臂膀下，低喝道：
“小心，莫要讓他們瞧見……阿爹他們去南方打仗，怎麼會從太陽下山的方向回來？”
弟弟轉動漆黑的瞳孔，不解道：“那還會是誰，是鮮卑人，還是西邊的胡人？”
呼衍賀面色凝重，沉思片刻，搖頭道：
“鮮卑人在長城以北，那兒有我們的人馬監督，眼下沒有警信，應該也不會是他們……”
“那是西邊的胡人嗎？他們來做什麼？”
弟弟呼衍宴嚷道：“那難不成是漢人來報仇了？”
呼衍賀不假思索道：“更不可能，漢人在南邊打成一團，哪裏還有力氣來報仇？再說，方向也不對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腦子漿糊，只得道：
“先瞧瞧再說。”
兩人耐下性子觀望，不多時，悶雷之聲愈發抵近，從山丘往下望去，只見大股大股的騎兵如百川匯流一般，蜂擁於曠野之上，煙塵遮天蔽日，瞧不清有多少人馬。
弟弟呼衍宴嚷道：“他們怎麼人人有盔甲，比阿爺、大王的甲冑還要氣派！”
呼衍賀年少眼銳，這時也已經粗粗望見馬背上的騎士高舉長長的馬槊，頭戴兜裏，身披鐵甲，這種式樣的甲冑他曾在畫中見過，那是漢人的武器盔甲！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驚道：“他們……他們真是漢人！”
這時，弟弟呼衍宴伸手一指，嚷道：
“不好了，他們好像朝着我們家的方向去了！”
兩人位於一處山丘，居高臨下，心兒揪成一團，清晰瞧見漢人騎隊馬速不減，正施施然朝着膚施城發起衝鋒。
膚施城城爲上郡治所，周遭有一圈城牆保護，但自匈奴人佔據此城一來，並未加以修繕，數十年下來，已成一片土坡。
在這股陌生的騎兵面前，土坡如同柵欄一般不堪一擊，漢人騎手們或縱馬跳躍，或直搗門洞，一時如流水一般灌入，土城內內外，頓時充斥着馬蹄聲和匈奴百姓的驚呼尖叫之聲，不住有屋舍被推倒，不住有試圖抵抗的族人被放倒。
呼衍宴看到這幅末日般的情景，“哇”得一聲，已被嚇得哭出聲來：
“阿兄，漢人…漢人真是來複仇的！”
呼衍賀目光泛淚，他知道舉族精銳已經雖右賢王南下征伐，留下的都是老弱婦孺，如論如何都抵擋不住漢人鐵騎突如其來的衝擊。
他將弟弟緊緊抱住，強忍住淚水，卻是一句安慰的話都講不出來。
漢人鐵騎如水銀泄地一般涌入土城，只做了片刻停留，又如潮水一般往東退卻。
土城中星星點點，黑煙四起，呼衍兄弟知道那是漢軍在放火燒城，心下大駭，只在雪地中伏地身子不敢做聲，直等到天色黑暗，眼見四周再無動靜，方纔壯起膽子，摸黑折返。
沿途溼滑，不知摔了幾個跟頭，頭皮、手掌屢遭地上的冰刀石子劃傷，兩人絲毫未覺，只喘着粗氣，邁開腳步往丘下奔跑。
等兩人氣喘吁吁跑到，只見土城內外的屋舍已被推倒大半，只剩半截斷壁殘垣，無數帳篷被燒燬，地上滿是人與牛羊的屍體，街道上佈滿暗紅色的血跡，空中充斥着哭泣與哀嚎。
呼延賀拉住弟弟，一言不發，直取城中央，那是右賢王的大帳所在。
等趕到時，偌大廣場空地上鋪滿男人的屍首，或老或少的女人們披頭散髮，跪坐在戰死的男人身旁，不住哭泣。
呼衍賀雙目含淚，不忍直視，將目光投向右賢王的大帳，只見原本高大的帳篷頂蓋被削去一半，潔白的帳身上用鮮血寫了幾個漢字。
他知道這是那羣漢人留下的，數了數，一共九個字。
他雖很想知道這九個字是什麼內容，但他並不認識，只得從地上撿起一根尚未熄滅的木頭，脫下羊皮襖子，用燒黑的那頭在皮面一筆一劃臨摹，其手勁道極大，那木炭吃了力，似要透破皮襖一般。
他的弟弟呼衍宴少不經事，見到這幅人間煉獄慘樣，再次被嚇得大哭起來。
呼衍賀寫罷，飛速將皮襖穿上，牽住弟弟雙手，冷道：
“哭有什麼用，事到如今，我們得儘快南下，找到大王，將漢人屠戮我族人的信息告知，請他儘快回來，幫族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