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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麥城

    麥城位於當陽縣城東南五十里。說它是城,實則只是一個只可容納千餘人居住的小市集,築於一座土丘之上,地勢勉強說得上易守難攻,城池周圍用一段土垣圍住,俯臥在沮水之畔。

    如今此地正是關羽屯紮殘軍之處。

    城中一處修繕得還算整齊的房屋,眼下關羽正下榻其間。

    房屋外,關平坐立不安,正在門前等候。

    他今年三十七、八歲年紀,自小視以父親關羽爲英雄偶像,自懂事起就跟隨父親苦學兵法武藝,不僅治軍指揮一道盡得真傳,便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氣度也隱有幾分乃父的風采。

    但此時此刻,他卻左右踱步不止,面有焦色。

    原來關羽下午時分竟然暈厥過去,關平大驚之下,匆匆找來軍醫石斌診治。石斌進入房中良久,始終不曾出來。

    “父親一身干係荊州軍民衆望,萬萬不可有失,上天若能眷顧父親身體安康,保他平安脫險,我關平願意捨身以償”他萬般無奈之下,只得閉上眼睛耐心祈禱。

    許是他的祈禱感動了上蒼,不多時,軍醫石斌終於轉出。

    關平忙上前拉住,急問道:“敢問石先生,家父身子如何”

    石斌年約五旬,慈眉善目,他嘆了口氣,回道:“上個月君候臂膀中了一記毒箭,當時樊神醫爲君候刮骨療毒妥當,照理說歇息個把月也就好了。但今日暈厥,實乃毒症復發之像。以老朽多年行醫的經驗判斷,必是這些日君候憂思過慮,夜不能寐,導致內外邪氣交錯,而正氣不足以驅邪,症疾終於發作。”

    關平追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石斌道:“要治此症說難也是不難。老朽根據樊神醫所述,已經寫了一味藥方,君候只需按時服用,好生調養歇息便可安然無恙。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哎,不敢瞞小關將軍,方子雖屬尋常,但軍中有數味藥材,尤其是牛黃已經耗盡了。”

    “可有什麼替代之物嗎”

    石斌搖頭道:“牛黃取自牛體內膽囊,炮製繁複,倉促之間,讓老朽上哪裏找去”

    關平大急之下,又追問幾句。石斌只是一味搖頭。

    關平還待再問,門內忽傳來一陣威嚴的低喝:

    “定國,你進來,爲父有話問你。”

    聞得父親聲音一雄渾如往日,關平浮躁之心頓時大定。他向石斌賠了一禮,便推開房門而入。

    屋舍內雖然點着油燈,但光線依舊昏暗。關平小心走到關羽塌前,只見關羽右臂,身上半披着平日常穿的綠袍,半坐於榻上。

    關平立於關羽身側,關切道:“諸事自有孩兒操持,父親身軀幹系重大,石先生囑咐要好生靜養,萬望保重”

    關羽頷首道:“無妨。方纔不過疲乏之下睡了一會兒而已。醫者父母心,何況石斌追隨某多年,他若有辦法,自會替爲父延治,不必相迫。”

    他頓了頓,問道:“定國,今日軍中走脫幾人”

    聽父親提到正事,關平不敢怠慢,忙打起精神,憤懣道:“昨日夜裏又走了百八十人,眼下城中兵卒已經不滿千人。枉費父親平日裏待他們親厚,關鍵時刻竟然背棄父親逃跑。”

    關羽沉思片刻,目光微微下垂:“人之常情耳,某不怪他們。”

    原來關羽接到江陵失陷的消息後,馬上自樊城撤退。彼時漢軍尚有精兵兩萬餘人,而呂蒙新據江陵不久,兵不過萬,關羽自忖尚有一戰之力,便引軍進逼江陵。期間,他曾多次派使者進城與呂蒙聯繫,希望呂蒙能夠知難而退。

    不料呂蒙使出攻心計,每次都厚待關羽的使者,允許其在城中各處遊覽,向關羽部下親屬各家表示慰問,有人親手寫信託他帶走,作爲平安的證明。

    使者返回,關羽部屬私下向他詢問家中情況,盡知家中平安,所受對待超過以前,因此將士們都無心再戰,趁夜紛紛逃散。不幾日,士兵就已逃散大半。

    關羽乃是堂堂正正的戰將,如何提防得到呂蒙使出這般絕戶之計一時吃了大虧,此消彼長之下,只得率領殘部退守麥城。此時此刻,只有不滿一千的殘兵相隨。

    他是光明磊落之人,雖然中計吃了大虧,但他從不怪罪逃散的士卒,但對背盟偷襲的呂蒙和獻城投降的糜芳恨得益發刻骨。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凝重。關平安慰道:“好在留下皆是校刀營的將士,這一營將士對父親忠心耿耿,戰力也是精銳,必能保護父親殺出重圍。”

    關羽緩緩頷首,又問道:“城外兵馬爲何人統領”

    “孩兒只探得朱然、潘璋兩部軍馬,每部人數不在三千人之下。”

    關羽閉上眼睛,沉默半晌,忽開口道:“想我關羽自負盛名,今日竟受辱於無名小輩之手。”說罷只作一聲長嘆,神色間竟是說不出的悲涼。

    好半晌,他才振作起來,又問道:“元儉可有消息傳來”元儉是關羽主簿廖化的表字,數日前被派去上庸尋求援軍。

    關平搖頭道:“尚未有消息傳來。”

    “軍中糧草如何”

    “不夠十日之用。”

    “不夠十日嗎”關羽輕撫長髯,陷入沉思。只過得片刻後,他驀地睜開雙眼,二目開合間精芒爆閃,虛室生電:“如此我軍就不得不突圍了。你速將王甫、趙累兩位將軍請來此處,我等共商突圍之計。”

    關平遲疑道:“只是父親的身體”他本欲再讓父親好好休息一陣,但在關羽嚴厲的逼視下,終於躬身領命而去。

    麥城簡陋逼仄,不一會兒,他就領着王甫、趙累回到屋內。此時關羽早已穿戴整齊,一如平日威嚴模樣。

    待相互見禮後,關羽開門見山道:“某意已決,明日向西突圍。請兩位將軍前來,是想請兩位參贊一二。”

    這確是關羽處事的風格。通常他在定好大方向後,纔會召集羣僚討論細節。王甫、趙累跟隨他多年,自然深諳關羽的習慣。眼下也確實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

    於是幾人振奮精神,細細商討突圍細節。

    時光飛逝,也不知過了多久,就連油燈也添了好幾次油,東方漸漸翻起魚腹白色,衆人卻始終一籌莫展,不曾想到什麼妥善的法子。

    畢竟城外敵軍成千上萬,而城內只有不到一千的疲兵,缺衣少食,馬匹亦是奇缺,無論如何籌劃,都只有不到兩成的把握。

    關羽端坐良久,毒氣上涌,暈眩之感再次襲來。他不願打擾其他三人的思路,只作閉目調息。

    正當他兀自強撐之際,一條身材高大、黑麪虯髯的大漢忽然一把推開大門,挾帶起一陣冷風,衝到衆人面前,激動道:“君侯君侯,你你看是誰來了”

    他話音還未落下,身後忽閃出一名高大少年,綠袍銀甲,不是關興是誰

    關興眼見父親鬚髮灰白,臉色中隱隱透着黑氣,只不過隔月餘,就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可想而知,父親在這些日子裏,也不知吃了怎樣的苦楚。

    他心下不忍,忙上前兩步,跪倒在關羽膝下,顫聲道:“父親,請恕孩兒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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