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人沒有故作神祕地背對着她,而是正面相向,當青衣女子讓開,客人翩然而來時,他也泰然自若地起身相迎。
那人起身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既沒有瀟灑流動,也不是端正沉穩,有一種微妙的恰到好處,而他注視着的目光,臉上流露出的表情也是那麼一種微妙的恰到好處,既不熱情,也不冷淡。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你就是林元”落兒緩聲問道,目光中不自覺地帶上積分警惕的打量。
長天樓的探子無所不在,從鷹谷創立之前,就已經在王介桓周圍出沒,鷹谷創立之後更是變本加厲,雖然落兒一直到了今年纔開始同長天樓正面打交道,但是林元這個名字,已經不止一次被她咬牙切齒地想起甚至提起。
然而當林元真的出現在她面前時,那些帶着輕蔑的惱恨情緒卻再也找不到了。
誠然林元的武功境界差落兒太遠太遠,但到了他面前,落兒也不禁收了原先的輕視之心,便是這些天的猜疑也暫且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以的警惕。
“你找我”落兒問道,眉間若蹙。
林元溫和地笑了笑:“我以爲是鷹谷少主想找我”
落兒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林元提醒道:“少主不是爲了鷹谷弟子叛變之事尋求長天樓的協助嗎”
確實是這樣,落兒點點頭,但又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長天樓可以將鷹谷叛徒的名單和下落相告”林元的話打斷了落兒的思緒,顯得有些突兀。
落兒擡頭看林元,他目光靜靜卻似有所隱藏。
“長天樓想要什麼”落兒自然不會天真得以爲林元沒有所求。
“鷹谷谷主的祕密”林元答道。
落兒忍不住嗤笑一聲:“用鷹谷谷主的祕密去換鷹谷叛徒的名單”
林元彷彿沒有感覺到她的嘲弄之意,微笑點頭。
落兒忍不住又笑了一聲,朝他眨了眨眼,問道:“換成鷹谷少主的祕密如何可換得起”
林元一怔,眸光微閃,含笑道:“若是換成鷹谷少主本人,還能換得起”
這調戲來得太突然,待落兒反應過來時,林元已經若無其事地開始了下一段話:“據我所知,鷹谷谷主已經失蹤了一年半,便是少主也不知其下落吧”
落兒面色不善地說:“那又如何”
“長天樓可以協助少主一同尋找谷主下落”林元一臉誠懇。
落兒遲疑了。
長天樓的能力已經見識過了,落兒自負武功,也逃不過長天樓的耳目,若能得長天樓相助,說不定真能找到介桓
落兒低頭沉吟,林元也默然不語,亭內一時間寂然無聲。
忽有一陣清風襲來,捲了樹上一片欲墜的葉子,在空中打了幾個卷,飄飄搖搖地到了落兒面前。
落兒無意識地接住了落葉。
這是一片色彩斑駁的楓葉。
今秋的江南,冷得有點早,這還沒到九月,楓葉已經黃了一半,甚至漸漸露出幾分紅色的意圖,儘管如此,離落葉時分還早得很,這片葉子也不知怎地就離了枝頭,也不知怎地就到了落兒手上。
落兒怔怔地看着,忽然臉色一變,目光如電地射向林元。
林元看到落兒的目光,彷彿心臟剛剛跳起,還未來得落下,就有一陣疾風撲面襲來,甚至來不及想到閃躲之事,就感覺到耳邊一陣涼意,伸手一摸,竟被削去了一束髮絲,回頭一看,那削髮所用的楓葉,已沒入亭柱三分。
林元心中震驚,面上不顯,緩緩地垂下手,含笑讚歎:“少主內力之深,只怕已入當世前十”
落兒冷笑一聲,不爲所動,沉聲問道:“楓林在哪”聲音緊繃,殺氣畢露。
“少主何出此言”林元仍是面帶微笑,只是笑容中似乎多了點什麼,曾經隱藏在深處的內容正在漸漸浮現。
“我不知道玉畫和燕回是不是你的安排,也沒有證據證明西衛城那些是長天樓的人,但是方纔你們想將我困在十二孤月陣內的企圖,我還是看得出來的”落兒冷冷地說。
林元第一次露出驚訝的神情:“你竟然認得十二孤月陣”剛纔還以爲是她輕功太高導致甩不下呢
落兒這次沒有再被他轉移話題,繼續冷聲說道:“我一路來丹陽,一路遇到阻攔無數,也未免太過巧合,仔細想想,我來丹陽,是爲楓林,若有人攔我,定然也是爲了楓林”
說到這裏,劍光一閃,碧幽已然在手,手腕前伸,直指林元。
“我知道周圍藏着不少人,但這個距離,我有信心,任何人都救不了你”威脅的話落兒說得很平靜,而接下來的話卻顯出了幾分暗藏的焦急,“楓林在哪”
林元並沒有將落兒的威脅放在心上,他靜靜地看着她的眼睛,帶着一絲憐憫,直看到她眼裏的情緒從脅迫到狠厲,從狠厲到焦急,再變成慌亂,最後幾乎隱隱透着哀求。
“楓林死了”林元說。
沒有再企圖轉移話題,也沒有任何委婉地修飾,而是靜靜地直視着落兒的眼睛,語氣溫和而尋常地說了四個字,林元在說這四個字的時候甚至不敢摻雜任何情緒。
落兒眼裏凝聚着的情緒,像是浮在水面的一團落葉,而林元說出口的四個字,彷彿在落葉之中投了一塊石子,水波一下盪開,那一團落葉隨之飄散,飄向未知的方向,而原來的地方,只剩亂糟糟空蕩蕩的粼粼波光。
落兒怔怔地望着林元,眼中往日明媚如春陽的光芒緩緩地渙散開了,失焦地望着林元,又或者根本沒有在看林元,只是望着這個方向,如同一個失明的人。
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眼中的光再次慢慢地被收聚了起來,卻像是重聚的過程中出了什麼差錯,不見清亮透澈,只剩下沉沉的幽暗。
她忽然淡淡地笑了。
“我們鷹谷的人才沒那麼容易死”落兒微微擡起下巴,冷笑着看着林元,眼底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映得那張臉絕豔耀人,而眼中毫不掩飾的驕傲與質疑之下,彷彿還有什麼被死死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