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搧着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肖譽麼怎的比那叫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肖郎回來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着,趙懿彷彿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肖譽的臉已經脹成了豬肝顏色,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着牙關沉默着,任大嫂繞着他打量嘲笑,漸漸的,他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脹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充滿了生疏與冷漠。
“大媳婦,肖譽餓慘了,去做頓好飯吧。”趙睿終於說話了。
“喲看老爹說的。活該我命賤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侯”大嫂平日對趙睿畢恭畢敬惟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着,嘴裏數落着:“仕途通達呢大氅長劍呢古董金幣呢錦衣玉食呢
喲,臨行前家裏村中給你籌募的糧錢寶器,囫圇個沒了個精光也,分明花天酒地採野花去了。不賭不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於這樣兒麼要我們趙家如何向村裏交代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公子大少麼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肖譽高官金印要不啊,沒門兒想喫飯,自己討去啊,不是已經學會討飯了麼真丟人”
“夠了”趙睿鐵杖“篤”的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的竄了進來,驟然人立,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喘着
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色蒼白的倒在了地上。
“大黃,出去。”趙睿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着尾巴意猶未盡的出去了。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着,趙懿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肖譽向趙懿的背影看了一眼,牙關一咬,嘴脣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的出了廳堂。
趙睿搖搖頭,也篤篤的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着。
這座小院子還是那麼冷清整潔。
趙睿吩咐下人整治了一大盆湯餅,便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面。肖譽喫得唏溜唏溜滿頭大汗,喫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舔着肖譽的腳面,喉頭呼嚕不停。
這是掛雲村湯餅,豬肉片兒和着麪餅條兒煮的,更有綠瑩瑩的綠菜入湯,鮮香肥厚。肖譽喫得舒暢極了,片刻便唏溜呼嚕下肚,一推陶盆:“再來一碗。”
“只此一盆。不能盡飽。”趙睿睜開了眼睛。
肖譽默然,看着下人收拾了石案,依舊沉默着,實在不知如何對趙睿交代這場奇異的變故。他等待着趙睿的發問,甚至期待趙睿狠狠罵他一頓掄起手杖打他一頓。可是,趙睿卻只是仰頭看着天上那一抹濃雲慘淡,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
“趙叔,大哥呢”肖譽終於想到了一個話題。
“行商去了。”趙睿也終於不再舉頭望天,淡淡的說道:“肖譽,可要改弦易轍”
“不。初衷無改。”
“不後悔”
“不後悔。”
“喫得苦”
“喫得苦。”
“受得屈辱。”
老人“篤”的一頓手杖:“創業三難,敗、苦、辱。三關能過,可望有成也。”
肖譽肅然向趙睿深深一拜:“趙叔,請許我荒田半井。”
“商人無恩,唯借不許。”
“是。請借肖譽荒田半井。”
“借期幾多”
“兩年爲限。”
趙睿點點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稍逝片刻,趙睿帶着肖譽來到郊野農田。此時濃雲高掛,天將驟雨傾盆,星星點點的私田茅屋已經冷清清的沒有了人煙,田間一片漫無邊際的空曠。瑟瑟冷風吹過,便覺分外蒼涼。
“肖譽,這就是那半井荒田。”趙睿伸出鐵杖,向遠處劃了一個圈兒。
荒蕪殘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間幾面斷垣殘壁,旁邊一副黑糊糊的井架。無邊良田之中,這塊荒草茫茫的荒田透着幾分神祕,幾分恐怖。
“肖譽,過去吧。”趙睿篤篤點着手杖,大黃聞聲嗖的躥進了荒草。
肖譽恍然,大步走到趙叔前面,手中木棒揮動撥打着荒草,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荒井廢墟前。顯然,趙睿也是多年沒來這裏了,重重的嘆息了一聲,一句話不說,眯着眼便陷入一種迷茫中去了。
肖譽默默轉悠着,四面打量了一圈。
盤桓躊躇之時,雙目一凝,便見這荒田野嶺之處有口老井,這有口老井,自要方便許多。只是不知道這口井榦了沒有
肖譽走上井臺,身子伏在架在井口的樁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隱隱約約能看見圓圓的一片白光。
“好還有水。”
從井臺上下來,肖譽又沿着趙叔說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趕他出來時,心中已經盤算好了。
這爲首的第一件要事,須得在這斷垣殘壁上結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草廬,一念至此,言道:
“趙叔,就這裏了。”
趙睿點點頭:“何日動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
趙睿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後我再來一次。”說完對大黃招招手,大黃呼的竄過來望着主人。
趙睿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你有大用了,守在這裏吧。”
“汪汪汪”
趙睿輕輕撫摩了大黃一下,便回身走了。
“趙叔,”肖譽喊道:“你不能沒有大黃”
“汪汪汪嗚”大黃猛叫幾聲,便沮喪的趴在地上不動了。
趙睿沒有回頭,拄着柺杖走了,漸漸的,茫茫荒草湮沒了他蒼老的身影。
趙睿一走,肖譽立即脫光膀子幹起活兒來。尚未出村、山間修習時,肖譽雖看似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卻也是自立勤奮,也時不時的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進山狩獵之類的生計活兒。
對於自己動手,肖譽並不陌生,況且這次出村跋涉許久,他已經完全習慣了紮紮實實自謀生路,對脫了衣服下田這樣的事兒,非但不再感到難堪,反倒覺得體味了另一種人生,別有一番苦滋味兒。
方纔情景,已經使他一路上對家的思念化爲烏有,溫情的夢幻在那一刻突然的破碎了,斷裂了要不是木訥深遠的趙叔,他肯定會憤然離家自己闖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