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蘭香緣 >第四十五章 扇子
    陳萬全中午喫多了酒,迷迷糊糊的躺在炕上睡着了,不久便鼾聲如雷。薛氏便打發門口玩耍的童兒去古玩鋪子送信兒,替陳萬全告了半天的假。香蘭幫着薛氏裏裏外外做家務,一邊聽她絮絮叨叨着家長裏短的事。

    忙了一回,香蘭惦記着去探望定逸師太,便揣了一串錢,到街上鋪子裏買了兩包糕點並果子等物,到了靜月庵方知定逸師太正在閉關,不由十分失望,只得將果子糕餅留下,又給定逸師太留了封信,悻悻走了。

    繞過靜月庵的圍牆,便聽有個人道“奕飛,你怎麼不用昨天那把扇子那上頭的詩題得那樣好,比你這把山水扇子有意思多了。”

    只聽宋柯道“那詩是渾寫的,好什麼。”

    香蘭探頭一瞧,見兩個年輕公子正背對着她,一個是宋柯,另一個則是林錦亭。林錦亭笑道“怎麼不好明月故人遠,幽蘭空餘芳,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別看簡簡單單幾句,卻有股沉鬱的意境在裏頭,趕明兒個讓個會絲竹的譜成曲兒唱出來纔好。”

    宋柯笑道“你胡八道什麼,不過是鬧着玩寫的,這樣脂粉氣的東西傳出去,劉大儒又該我不務正業耽於嬉樂了。”

    林錦亭哼道“你還耽於嬉樂如今八股的註解只怕都能倒背如流了罷要不是我扯你出來買轉轉,你還指不定要讀書到什麼時候。”

    這二人後來了什麼香蘭全然沒有聽見,只是耳中聽得“明月故人遠,幽蘭空餘芳,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呆呆怔了半晌。原來她前世流放發配,夜晚宿在江邊一幢破舊的屋內,房屋四壁透風,陰冷潮溼。待天色逐漸暗下去,房中又無燈燭,只天上掛着半彎殘月,她便靠在窗口遠眺那江上三三兩兩的漁火,還聽得遠處隱隱有笛聲傳來。此時蕭杭已染了病,半靠在牀頭咳嗽。

    這情形委實過於悽清凋零了些,她便給蕭杭端了半碗涼水,喂他徐徐喝下,想了個話頭,笑道“若不是這屋子太破,住在這裏倒也有些趣味,我出個對聯你對對看,你是才子,可不準笑話我得粗陋。”

    蕭杭喘了一口氣,微微勾起蒼白的脣兒,淡淡笑道“你出了我對對看。”

    她便念道“明月遠,樓聞笛如一夢。”

    蕭杭想了想,“故人別,萬籟岑寂已三更。”

    她便笑着“對得妙,咱們兩個的對子,可以做首詩,其中兩句便是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

    蕭杭也笑了笑,消瘦的面頰隱藏在月光的暗影裏。

    她忽然伸出手慢慢攥緊了蕭杭的手,蕭杭怔了怔,也慢慢的握緊了她的。

    在這樣慘淡的光景裏,她心口居然有些燙。

    其實她知道,蕭杭在娶她之前另有個心愛的女子,是他的姨表親,因那女子門第過低了些,便只好作罷。婚後她曾見過那女子,端得一派絕代風華,滿腹詩書,品貌俱佳。蕭杭悄悄留着那女子送他的一枚溫潤的白玉平安扣,總是系在頸上,如此她便知蕭杭娶她多半是因着她祖父首輔的身份。兩人在一處雖融洽相偕,她到底覺着意難平。

    可自流放發配起,一路坎坷,卻真磨了夫妻情意出來。

    “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的句子,便讓她鬧着玩似的刻在了那破屋的牆壁上。

    如今這句子卻被宋柯題出來,香蘭猶如頭上打了個焦雷,心怦怦亂跳,不由往前緊走幾步,險些撞到林錦亭身上。

    林錦亭登時不悅,回頭瞪了香蘭一眼,罵道“你呢,長眼了麼”

    香蘭仍然怔怔的,眼睛只盯着宋柯看,渾然不覺林錦亭了什麼。

    林錦亭瞪着香蘭道“喂,喂,撞了爺怎的連句話都沒有”宋柯轉身瞧見香蘭在他身後,剛欲開口,卻瞧見她那明亮光潤大眼睛裏彷彿盈着淚,話便哽在喉頭,再不出了。

    林錦亭嘟嘟囔囔“直眉瞪眼的,莫非是個傻丫頭”去拉宋柯的胳膊,“走罷,這人已經傻了。”

    宋柯看着香蘭的眼睛,突然有些心慌了,彷彿那雙眼直直看盡他的骨子裏,把他的心肝肺都照了個通透,蘊着綿長的情和淡淡一絲清愁,卻讓他不能自拔。他知道此刻不是話兒的良機,可腳卻彷彿生了根,再拔不動。

    此時林錦亭的廝祿兒巴巴跑過來道“順福樓的包間已經備妥了,上了一桌子的細茶點,沏的上好的西湖龍井,二位爺請過去罷。”

    林錦亭早就逛得腹飢口渴,聞言喜道“正好正好,趕緊過去。”

    宋柯往四周一打量,見附近有家名賣筆墨紙硯等物的書畫鋪子,便對林錦亭道“你先去,我買些筆墨再過去。”

    林錦亭不屑道“市井之地,哪有什麼好文房四寶,趕明兒個我給你方端硯。”

    宋柯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買的就是個野趣兒。”

    林錦亭渴得緊,聽宋柯這樣,便揮揮手道“罷了,你買去罷,爺我要先去喝口熱茶了。”跟着祿兒去了。

    待林錦亭走遠了,宋柯又回過頭看着香蘭,只見她容色如玉,精緻的眉眼若畫,帶着兩分茫然的神色,宋柯覺着自個兒怎麼都看不夠,心跳又快了幾倍,低下頭咳嗽了一聲“又遇見你了,你不在府裏當差,出來做什麼”

    “府裏當差”這四個字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香蘭垂了頭“今兒個姨娘準我的假,我回家來看看爹孃。”

    宋柯不知道她爲何忽而臉上掛滿悲傷,便問道“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麼事”

    香蘭搖了搖頭,仰起頭的時候,臉上的傷感已不見,展了一個笑容,“巧得很,能在這兒碰見宋大爺。”想問問那兩句詩,卻開不了口。

    宋柯見她笑了,也不自覺的笑道“修弘非拉着我上街轉轉。”

    完便沒有話了。宋柯有些暗暗惱自己,他兩世爲人,唯一願望便是金榜題名出仕爲官,做出一番事業,以彌補前世盛年卒世的遺憾,他覺着自己早已將萬事都看得風輕雲淡了,但面對個丫頭子,心裏卻像揣了十幾只兔兒,怦怦蹦個不停。

    半晌,宋柯方纔尋了個話頭,道“我要去書畫鋪子裏逛逛,你同我一起去罷。”

    沒想道香蘭也同時開口“你扇子上的”

    宋柯道“什麼”

    香蘭怔了怔,又搖頭道“沒什麼。”吸了一口氣,笑道“方纔你要去鋪子,進去逛逛罷。”完率先走到鋪子裏去了。

    掌櫃的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忽見進來個年輕公子,慌忙迎了上去,見來人穿戴講究,愈發眉開眼笑,殷勤備至。

    宋柯也不知道想買什麼,看了看雪浪紙,又看了看各色的顏料,想起他妹妹檀釵這兩日跟林東綺在一起吟詩作畫,還缺些顏料文具。便讓掌櫃揀着上好的,包了一支中染,一支染,二兩硃砂,二兩石黃,二兩廣花,兩片胭脂。

    付賬的時候,宋柯悄悄看了香蘭幾眼,只見她埋着頭,不知在想寫什麼。這個女孩兒,方纔撞到人時,盈着一雙悲喜交加的淚眼看他,之後臉上是茫然失神,再之後卻是一臉傷悲,如今卻分辨不清她的想法了。

    出了鋪子,他清清嗓子,“曹麗環從府裏出去之後,我還想把你要過來,誰知道你又伺候嵐姨娘去了。你若是在嵐姨娘那裏過得不痛快,我過兩日便跟太太提,讓你去我妹妹那兒。她性子軟和,對人最寬厚不過了。”

    香蘭心裏酸酸的,卻又有一絲按耐不住的喜悅,問道“當真”

    宋柯微微笑道“這個自然,日後有什麼爲難的事,只管來找我就是。”

    香蘭見他目光真摯,不禁也抿嘴笑了起來,“日後免不了麻煩宋大爺。”

    宋柯覺着她這一笑彷彿春冰初融,心裏癢癢的,撲騰得愈發厲害,背在身後的手用力攥緊了扇子,臉上卻是鎮定的模樣,用力點了下頭“什麼麻煩只管來就是了。”頓了頓,又笑嘻嘻“可我讓你幫我做個文具套子,卻總不見你做來。”

    香蘭微微紅了臉,“前些日子太忙,等過兩天得了閒兒就做給你。”

    她微垂的睫毛又密又長,整個兒人在光底下就好像個玉做的人兒,宋柯捨不得離開,又看見自個兒的廝聽泉在不遠處探頭探腦,只好“我得走了,如今我就住林府北側的院兒裏。”

    香蘭點點頭,道了個萬福,含笑着“宋大爺請慢走。”

    宋柯走了兩步,忽然折返回來,將手中的扇子往香蘭手裏一塞,道“你方纔扇子,這一把送你了。”轉身走了。

    她看着宋柯的背影,心裏一下子空落落的。她打開手中的摺扇,那精美的畫扇上畫了一汪被和風吹皺的碧水,遠處還有隱隱的青山,扇子底下還綴着一個巧的水晶墜子。香蘭默默的將扇子了起來。原她想問一問那兩句詩,問問宋柯究竟是不是那個人可心又忽然淡了。問了有什麼用她已不是當初的望族貴女,不過個丫鬟,難不成還指望他能與她再續前緣今生的地位就是一道邁不去的坎兒,莫非她甘心成爲他的妾

    但他對她脈脈含情,關心體貼,卻讓她心裏忍不住喜悅,彷彿心裏蠢蠢欲動的種子破土而出,生出一根嫩綠的芽。

    她明知自己不該覬覦,卻又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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