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蘭香緣 >215 舊人 含閬苑仙葩第四次加更
    香蘭還不知林錦樓爲了找她已將個金陵都快翻了過來,她正推開禪房的窗子,把簾子捲到銀鉤上向外遠眺,只見日暮蒼山遠,寒鴉倦歸巢,石中清流湍,一陣寒風吹過,清冽又爽快,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彷彿將往日裏肺腑間的躁鬱都盡數吐了出去,又轉回身走到書案前,提了毛筆,在那畫上微微點了幾色流雲,那張日暮山村圖便瞬間生彩起來。香蘭心下滿意,題上年月日,又取了一方石印,蘸了印泥,蓋在右下角,拿桌邊的毛巾擦了擦手,扭頭看着窗外,這樣寧靜又恬淡的日子方是自己想要的,不曾有宅門裏人情傾軋,勾心鬥角,也不曾有違心討好和尊嚴踐踏,她覺着自己彷彿做夢似的。

    當日她跌跌撞撞從廟裏逃出來,哀求那和尚去給侍衛們報信,眼見着人都進了寺廟,方纔鬆一口氣,又歇了片刻,只聽喊殺聲,又見有黑衣人倉皇從廟內逃出,便扶着樹幹了起來,暗道“林錦樓的親兵個個都身手不凡,好歹能把太太和四姑娘救出來了。”一轉念,心裏又盤算,“林錦樓救過我兩遭,如今我救了他母親和妹妹,這兩樁就算抵消了罷。只怕他不肯放過我,還要把我囚回林家倒不如倒不如我就趁今晚一走了之”

    這心思一轉就停不住了,尋思道“這附近有個叫蓮花庵的廟,幾年前我還曾來過,我師叔定素師太是那裏的住持,她看我長大,對我是極疼愛的,不如我先去尋她,再作打算。”

    當下便藉着朦朧月色,心翼翼的往山下走,幸而她幼年常來此山遊玩,故而熟門熟路,走了兩盞茶的功夫,終看到那廟。此時廟裏的比丘尼正在做早課,定素師太見了香蘭不由大驚,忙將她讓到房裏。香蘭將自己這兩年的遭遇同定素師太了,她不由十分同情,連連嘆息,不住合掌唸佛。又問道“如今你有什麼打算”

    香蘭一聽這話,忙跪在地上,眼裏含着淚兒道“如今我已到這個地步,還厚着臉皮求師叔救我一救,林家我是再不願回了,求師叔先將我藏了,我想方設法到揚州去找師父,倘若我爹孃找我,求師叔悄悄告訴我家裏人,師叔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報答不完。”着連連磕頭。

    定素師太忙將她扶起來,道“藏下你倒不難,只是你隻身去揚州唉,你一個美貌女孩兒孤身上路,指不定遇到什麼事,倘若再讓柺子拐了,或遭什麼不測,那便更兇險了。”想了一回道“不如這樣,這附近有個姓於的富裕鄉紳,最是樂善好施,品性淳厚,正巧他女兒要送嫁到揚州,我託他一託,你是我俗家的侄女,要去揚州投奔親戚,你扮成個丫鬟,一同跟着去罷。”

    香蘭不由大喜,當下便在蓮花庵安置了,後林家的兵將也來過幾遭,均被她躲了過去,又過兩日,她便喬裝打扮,匆匆上了船,順着清冷的大運河一路下了揚州。到了揚州境內,香蘭便掏出銀子酬謝於家,她當日謀劃逃跑,做僧袍時在當中塞了些銀兩首飾,離開蓮花庵時偷偷留了些銀子放在定素師太的枕頭邊上,如今手裏還剩了不少。於家卻不肯收,又僱了一輛大車,命下人跟着,護送香蘭到了定逸師太所居的顯勝庵。

    定逸師太見了香蘭也不訝異,只將她留下來,命她自己打掃一間二樓的禪室住下。每日裏香蘭隨庵中的尼姑們一道晨鐘暮鼓,誦經修行,白天擔水,去菜地種菜,廚房幫火,閒暇時便在屋中作畫,日子過得倒也悠閒。侍奉定逸師太的禪素偶同香蘭笑道“師妹,纔多久沒見,你便跟換了個人似的。先前你雖穩重,卻有個潑辣生彩的性兒,也是愛愛笑的,如今卻沉悶多了,卻也懂事多了。”

    香蘭一怔,又笑道“大一歲是一歲,哪能總跟孩子似的,四處淘氣惹師父和師姐們生氣。”待禪素走了,香蘭卻坐在房裏望着窗外發呆。這兩年多的日子比當年沈家落難,她在發配途中死了丈夫,又自己病死更讓她心裏苦楚和絕望。當年再如何艱難,她總覺着有人陪她一道同生共死,咬牙捱過去,總能掙出過活路,心裏揣着一團微弱的火,可用強勇之姿捍衛最後那一點尊嚴和希望,在發配路上走了不到半年便的病逝去,那一身的傲骨還未徹底被人踩在腳底下。

    可這一生,先是被迫做人奴婢,受盡欺凌,後來好容易見到一絲曙光,卻遭宋柯拋棄,再後來爲了救父當了林錦樓妾,人人道她風光,她卻知道服侍林錦樓之難,她在林府處境之險,和她難言的心中之苦。這一步一嘆,生生將她揉圓搓扁,把臉打在地上任人踐踏,把她渾身的棱角磨得差不多消失殆盡,只有心裏還梗着一根骨頭,午夜夢迴時告訴她自己未曾真正低過頭。如今她回首望,這日子縱然是她低着頭一路跌跌撞撞磕出血走過來的,卻也讓她原先仍帶着幾分驕縱和傲慢的心沉了下去,從此更知人生百味,也比往日待人愈發多了幾分寬容。

    庵裏的僧尼也喜歡香蘭,起初見她生得美貌,不像尋常人家的,不知爲何要在這寺院裏住,便帶着疏離之心,後來見她和氣,見誰都笑臉相迎,又肯喫苦,什麼活計都願意幹,大冬天抱着衣裳便在院子裏洗,兩手凍得通紅也不在乎,頂着寒風一趟趟把水挑回來,磨破了肩膀也不吭一聲,事事做得井井有條。時日一長,衆人也愛親近她,有人好奇問她從哪兒來,香蘭便自己原就是定逸師太的弟子,只不過後來給大戶人家當了幾年丫鬟,如今爲自己贖了身,便又回來侍奉師父了。

    後來香蘭接到定素師太的信,她爹孃仍不知道她已經丟了,林家似是瞞着未曾告訴,定素師太便也沒有多嘴。在信中又,林家年時送了極豐厚的東西,驚得陳萬全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要進府謝恩,卻讓送禮去的吉祥給攔了。等陳萬全驚詫過後便是得意,逢人便吹噓自己如何體面有臉,林家給自己送了多少東西云云,自己的女兒在林家如何風光,惹得一衆人都過來爭相巴結,連曾經打過陳萬全屁股的知縣韓耀祖都特意登門了一回,他兒子韓光業花了重金,買了香蘭幾幅畫,誇得那畫天上有地上無,讓陳萬全骨頭又輕了兩分。

    香蘭知道父母無事便也放了心,只鎮日過清淨的生活。她雖身上有些銀子,但也琢磨着不可坐喫山空,打算賺些錢,日後也好接父母來揚州,便把字畫拿到寺廟附近一家文具古玩鋪子裏代賣。

    日子一晃便過了三個月。這一日,香蘭心翼翼抱着兩卷畫到那鋪子裏,只悄悄從鋪子後門進了。掌櫃的與她已熟識了,先請她在裏頭招待貴客的雅間裏歇一歇,自己去前頭取銀子。香蘭剛坐下便進來兩個人,一個穿着綠遍地金比甲,沉香色緞裙,身段妖嬈,翠鬟雲鬢,面有春曉之色,胭濃脂豔,穿金戴銀,十指春蔥上帶着六個金馬鐙戒指兒,乍眼一看,還以爲是哪位公侯府位裏出來的宅眷,神色倨傲,目光流轉,舉手投足卻隱帶風塵之氣;另一個生了一張俊秀的白臉,臉上一對兒桃花眼亂飛,身材高挑,穿着藍色綢緞衣裳,手裏握一把摺扇,一身輕佻風流,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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