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蘭香緣 >303 猙獰(六)
    此時已天光大亮,天色依舊陰沉,風聲漸悄。

    林錦樓昏睡不醒,趙月嬋亦沉靜不語,時不時傳來幾聲咳嗽。

    香蘭把斗篷裹得愈發緊些,半睡半醒的打了個盹,忽聽不遠處傳來喊殺聲,她一激靈起來,忙不迭四下張望。只見山腳下正有官兵在廝殺,一夥人且戰且退,離蘆葦蕩越來越近,另一夥則窮追不捨。香蘭辨不清來者是敵是友,只覺得一陣哆嗦,唯有緊緊握着弩箭,守在林錦樓身側。

    趙月嬋滿面驚恐,渾身瑟瑟發抖,拼命往後退將身形隱在蘆葦叢中。

    嗖嗖

    羽箭襲來,卻因風力之故,偏射到蘆葦叢中。香蘭喫一驚,連忙趴下,卻聽見身後一聲尖叫,緊接着傳來“噗通”一聲,似是趙月嬋落了水。

    幸而廝殺雙方戰況激烈,皆未發覺此處動靜。

    香蘭只聽得水中不斷撲騰的聲音,間或微弱的喊一聲“救命”。她連忙起身過去,只見河面上早已結冰,河岸卻未凍牢靠,趙月嬋正是砸破薄冰落入河之中,唯右手揪住岸上蘆葦,面如金箔,嘴脣無一絲血色,卻怎麼也掙不上岸,卻拼命掙扎,一團血色從河水中盪開。

    趙月嬋看到香蘭,臉上流露出濃濃的恐懼與哀求之色,抖着嘴脣道“救,救命求你”

    香蘭沒猶豫,立刻拉住趙月嬋的手腕,拼命向岸上拖,她又冷又餓,就沒多少氣力了。只能咬緊牙關,拼全力將她拉上岸來,又架住她雙臂,往後又拖了一段,終於精疲力竭。不由癱倒下來,仰面對着天空大口喘氣。

    趙月嬋面色慘白,已露出青灰之色,亦大口喘息,她渾身上下幾乎溼透,冷風一吹。凍得渾身蜷縮,顫抖不止,左臂被箭刺破,血流不住。

    香蘭勉力爬起來,上前去解趙月嬋的溼衣裳。費力將她衣裳脫下,因再無干衣與她穿,便將自己的斗篷解下來裹在她身上,又將將藥粉灑在她傷口上止血。

    兩人都已無一絲氣力,雙雙癱倒在地,耳邊傳來的喊殺聲亦模糊起來。

    良久,趙月嬋掙扎着起身,對香蘭勉強道“多。多謝多謝你救我”

    香蘭側過頭看了趙月嬋一眼,又扭頭望着天,道“你不必謝我。只是我良心過不去罷了,況你雖爲人可惡,可你祖父平生重義輕利,憂患疾苦,因直言遭受橫禍,我心裏敬重。救你多半也是看他的面子。”

    趙月嬋喘息不語,咳嗽了幾聲方哆嗦道“你一個一個奴才下人出身的。竟也整那些窮酸文人的調調”

    香蘭扭頭看了看趙月嬋,道“你覺着這一生做主子很高貴麼興許下一世。你還不及我。”

    兩人目光對視片刻,趙月嬋忽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下一世呸,這輩子就要死在一塊兒了”

    香蘭嘆了口氣,她做夢也沒想過,在如此山窮水盡的境地,竟是她二人默然相對。似乎她坎坷的根源便是從這人身上啓始。她從不甘心屈就奴才一輩子而入府,後被趙月嬋厭惡,做了處處受氣被擠兌算計的丫鬟,再後來是林錦樓的淫威,趙月嬋的憎恨和毒打,險些被髮賣火坑的劫難,父親入獄,自己的身不由己,以至在林家種種,這幾年讓她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長,可回首望,又好似夢幻泡影。

    她被趙月嬋欺辱時,曾多少次想過要如何大加報復,可如今她卻不想理會那些恩怨了。昨夜九死一生活到如今,如今她沒有氣力再去恨誰,只想活下去罷了。

    不多時,喊殺聲漸悄,香蘭探頭望了望,卻見一衆人沿着昨夜去往樹林的路追殺潰敗的一夥人去了。她方纔鬆了口氣,此時太陽已出,風聲平歇,比方纔又暖和了些。

    趙月嬋方纔還渾身發抖,此刻卻渾身冰冷僵硬,這便有些不妙了。香蘭將她移到林錦樓身側,把林錦樓蓋着的毯蓋在她身上些。香蘭看看趙月嬋的臉,那張豔若桃李的面孔,此時已露出灰敗之色,不由嘆了口氣,問道“你昨晚怎會來這裏的”

    “呸還能怎樣”趙月嬋聽了這話,不由睜開眼睛,青灰的臉上陡然涌出怨毒之色,反倒比死氣沉沉生彩些,“姓戴的甜言蜜語,投靠我祖父,又娶了我做老婆,原跟供菩薩似的供着我,孰料我祖父一死,他就換了個人,看我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幸虧他隨身伺候的廝是我的相好”

    香蘭不由目瞪口呆,趙月嬋瞥了香蘭一眼,冷笑道“少他媽這麼看老孃,男人三妻四妾,憑什麼我不能戴慶就是個老頭子,還成天花天酒地在外頭招搖,老孃憑什麼不能找年輕英俊的白臉尋樂子哼原我也想找個人終身有靠,踏實度日,可錢文澤、林錦樓、戴慶,男人掰着手指頭算算沒一個好東西”

    她神色嗔恨,聲音怨毒道“我相好給我通風報信,知道那龜孫子竟要對我下手,要取我性命以示對二皇子效忠,天打雷劈的下流種子,即便我做了鬼,陰靈也饒不了他”趙月嬋恨罵一場,喘了口氣又道,“戴家那膫子肏的,你不仁我不義,我便差人去尋我大哥,想跟孃家人於昨晚捲了戴家的東西趁夜逃了,回金陵找我爹孃,反正祖父已故,趙家也將樹倒猢猻散了,還不濟先尋個地方隱姓埋名下來,金銀錢財也足夠舒舒服服過它幾輩子了。可誰知許是走漏風聲,昨晚戴蓉派人追殺上來,將我兄長一家都殺了,放他孃的屁他也沒得了好死。受了傷倒在地上,讓人一刀紮了個穿心透,哈哈哈哈他堂兄也讓你們殺了,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趙月嬋着大笑起來,帶着幾分快意。間或神色怨毒的罵上幾句,漸漸體力不支,劇烈咳嗽兩聲便氣息微弱下來。香蘭已不想再聽了,她默默將毯子往趙月嬋身上扯了扯。她又去看林錦樓,林錦樓卻渾身滾燙,仍舊昏迷不醒。

    趙月嬋虛弱道“我渾身難受是不是要死了”方纔的那番話好似將她身上最後一絲精力耗盡。她彷彿瞬間蒼老了十幾歲,如同一朵開盡的花兒,顏色尚在,卻乾枯憔悴,將要凋零了。

    香蘭搖搖頭。忽然道“你這樣值得麼”

    趙月嬋低聲道“有什麼不值得。”

    香蘭不去看她,雙手抱膝,仰面看着頭頂隨風搖曳的蘆葦,道“人這一輩子倒不怕犯錯,誰還沒錯過呢,雖這錯有大有,可不是真個兒捅破了天,只要能兜住了收場。便可有挽回餘地,能從頭再來,改了就是了。可就怕破罐子破摔一錯到底。你心裏頭恨、委屈,所以恣情,以爲這就是報復,就痛快了,可真的痛快麼如今你這樣,心裏就真的痛快了麼”

    “我何嘗不想好好生生的。可他們哪個讓我安穩,我”

    “到底是你自己不願忍。做錯了就擔着,既不想扛。也不願改,又不願忍苦果,鬧騰下來,只能是一步錯步步錯。你想想,這一生你任性妄爲,手段狠毒,對不起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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