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蘭香緣 >312 病中(六)
    展眼到了年關,林家各色齊備,換過門神,對聯,新刷了桃符,掛上一色硃紅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氣象。京中皇室操戈陰霾未散,皇上似是爲了早日安撫人心,故此次過年反比往年愈發隆重,文武百官也着意宣揚國泰民安之意,處處張燈結綵,一時間各處熱鬧非凡,喜氣洋洋。林昭祥入宮赴百叟宴,回來時亦有太監宣旨,因林錦樓有功,升授都督之職。一時前來道喜之人絡繹不絕,林家只稱皇恩浩蕩,開堂祭祖,未曾有慶賀之舉,可家中衆人免不了喜氣盈腮,連僕婦們都比往日腰桿子挺直幾分。林錦樓此時已能下牀走動,雖箭傷得深,幸虧年輕底子好,家中又照顧周全,各色名貴的藥都不要錢盡數來用,故比尋常人養得快。

    待過了元宵節,林錦樓氣色已好了許多,腮上漸漸有了些肉,能自己坐起來,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蘭悉心照顧,每日裏換着花樣讓廚房裏做菜做湯,時而親自下廚做些喫食端來,每日半夜起牀兩次爲林錦樓換藥,又執筆替他口述料理公務。人久病在牀便易長脾氣,更勿論林錦樓這等脾氣躁的,丫鬟們一瞧他黑着一張臉紛紛避之不及,香蘭便捧了佛經去與他念。第一次林錦樓還覺着新鮮,便給個耳朵聽着,可香蘭時時念給他,便不幹了,道“聽你念這些就犯困,還不如請個書先生來兩段。”

    香蘭嘆口氣,心自己方纔唸了半日,合着都對牛彈琴了,林錦樓這廝一身的貪嗔癡慢疑,合該好好聽聽,去去他渾身的戾氣。

    林錦樓見香蘭神色沮喪抱着經書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罷,念罷,挺好的。”

    香蘭疑惑道“你愛聽”

    “唔,還行”

    林錦樓只盯着香蘭柔和粉膩的側臉看,其實他才懶得聽,只是香蘭坐在他身邊,耐心虔誠的一字一句念於他,求菩薩保佑他身體健康,他就覺着心裏頭塞得又滿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來。

    此時丫鬟報林錦亭來了。林錦樓請進來一問,才知林錦亭來找他討幾個人情往來的主意。這些時日林家上下例外張羅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個人瘦了一圈,但愈發見精神,也比往日裏沉穩了些。林錦樓與他聊了一時,些京中人事變動,林錦亭道“這一場兄弟鬩牆鬧下來,倒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京中幾家升官的,還有幾家落魄的,知道麼,顯國公在牢裏自縊了。”

    香蘭正在隔壁紗櫥裏寫家信,聞言手上一頓。

    “我知道這事。”林錦樓把茗碗放到牀邊的梅花几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馬前卒,皇上拿他開刀,拿下大獄之後又抄了家,這年頭人情薄似紗,能幫一把手的有幾個,顯國公聽聖上給判了斬監候,當天晚上就拿腰帶在牢裏懸了梁,倒是留了個全屍。”

    “唉,幸虧奕飛聰明,早早請了摺子外放,前一陣子讓吏部扣下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兒,明日便啓程了。”

    林錦樓斜眼往紗櫥內看,只見隔着鏤雕新鮮花樣的玲瓏木板,正看見香蘭提着筆發怔,不由擰了眉,對林錦亭沉着臉道“還有事麼沒事趕緊滾蛋,我累了,得歇着了。”

    “嘖嘖嘖,昨兒我還和大伯孃你脾氣變好了呢,這麼會兒功夫又翻臉成,成,不了,我走,不招你這尊大佛。”

    林錦亭走了,屋中一時靜下來。香蘭轉出來,只見林錦樓歪在牀頭,眼睛盯着前頭髮怔,把幔帳上垂下的流蘇慢慢繞在手上,繞一圈,又繞一圈,直把手勒得發白,手指皆漲成紅色,又開始發紫。

    香蘭走上前,輕聲道“別這樣勒着,血脈不流通不好。”

    林錦樓低着頭也不話。

    香蘭便把林錦樓的手拿起來,把流蘇帶子一圈圈鬆開,林錦樓擡起頭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剛欲開口,鵑便進來道“大爺族裏的幾個侄子,有幾位爺等着探望大爺,不知大爺見還是不見”

    林錦樓皺着眉頭“爺纔剛安靜消停幾天,纔剛送走一撥又來一撥。”

    香蘭給鵑使了個眼色,道“你請書染和徐福打發他們去。”鵑便退下,此時靈素等人端着盆進來,香蘭便伺候林錦樓換衣裳,取了洋毛巾給幫他淨面擦身,口中道“過年了,來瞧瞧你也是人之常情,你要不愛見,就讓三爺出面應酬應酬。子侄輩的也就罷了,還有長輩們呢。”

    林錦樓坐在牀上,忽然拉住香蘭的手,問道“過年了,想你爹孃麼”

    香蘭怔了怔,把手抽出來接着爲他擦拭雙臂,低頭“想原想做些針線打發人送回去,只是沒做完”

    林錦樓心潮起伏,只看着香蘭低垂的臉,並不作聲,半晌,復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頭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將他們接進府來了,如今是沒辦法,等咱們回去,我跟你一塊兒上門瞧瞧。”

    香蘭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又垂下眼簾,只盯着他肩頭的傷痕看,如今林錦樓肩上的刀傷已漸痊癒,只留下肉紅色的疤,他身上大大的傷疤有二十餘處。香蘭心裏忽有些感慨,又有些不清的難過,旁人皆豔羨林錦樓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卻不知這一身的光鮮全是靠命搏來的。

    林錦樓亦有些悵然,他看看香蘭眼下淡淡的陰影,低聲“這幾都沒睡好罷我那傷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來換藥是不是廚子不好”

    “沒有,挺好的。”

    “好什麼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鵝蛋臉兒快成瓜子臉了。”他着擡起手輕輕摸了摸香蘭的臉頰,“回頭給你好好補補,你還是胖點好看。”過了好久,才低聲,“這些日子你跟着我喫苦了。”

    香蘭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後靠了靠,躲開他的手。林錦樓原就是個魔王,霸道跋扈,頤指氣使,就算跟她和顏悅色些,幾句話不對付了也要翻臉,從不曾這樣輕言軟語,也不曾這樣粘她,片刻不見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牀上亂髮脾氣,她忍不住訓兩句,他居然也乖乖聽了。她慣會應付之前的林霸王,卻對這樣的林錦樓無所適從。她擡起頭,正與林錦樓四目相對,他那雙眼長而亮,香蘭一直覺着太過銳利,可今日那雙眼卻好像氤氳着一層柔軟的薄煙,又彷彿翻滾着一股洶涌的情緒,竟令人一時口不能言。

    林錦樓望進香蘭的雙眼,那麼清澈,就如一汪秋水。他覺着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令人驚慌失措,好像着魔似的伸出雙手將香蘭的臉捧住,慢慢靠過去,側過頭碰在她嘴脣上,溫暖如絲,甜美如蜜。他這輩子游走風月,逢場作戲甚多,從未如此虔誠的吻過誰,他心頭顫慄,蔓延過四肢百骸,甚至荒謬得覺着自己竟有些卑微。他輕輕吮吸,旋又吻得更深,手指顫抖着捧住香蘭的後腦,將她拉得更近。

    香蘭被他向前一拉,不由一下撞在他胸口上,林錦樓不由悶哼一聲,香蘭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將他推開,起身退了兩步,她臉頰緋紅,喘息不勻,一直退到盆架處,方纔結結巴巴道“水涼了,我去換一盆進來。”轉身端起盆便出去了。

    林錦樓呆坐了好一陣,寂然無聲。

    片刻,香蘭再端了盆進來,神色已是一派從容,默默的給林錦樓擦身,換了藥膏。林錦樓抿着嘴一言不發,手裏抓着兩份公文看,一頁紙盯了半天,也不知瞧進去沒有,連吃藥都未和香蘭一句話。香蘭知道他在賭氣,看看案上堆着的各色案牘,這該今天晚上自己該替他執筆的,她翻了翻無甚重要的,覺着要不就隨這位爺的性子去,否則這會子趕他氣兒不順時過去話,豈不是自找不痛快。她又看看林錦樓,只見他仍低頭看手裏的一摞信箋,臉隱在燭光的暗影裏,嘴抿得很緊,倒像個孩子似的。

    她暗自嘆口氣,默默走上前,把一盞熱茶放到几子上,把林錦樓手中的紙抽走,道“夜了,今兒晚上早點睡罷。”她以爲林錦樓該跟她瞪瞪眼,孰料他一眼也沒瞧她,竟真的漱了口躺下了。

    香蘭吹熄了燈,也跟着躺下來。今天他們二人歇得早,外面零零星星傳來鞭炮的響聲,另有些隱隱的喧鬧聲,香蘭這才記起,今晚上是十六,各家在外頭走百媚兒,難怪外面如此熱鬧。暢春堂的丫鬟們還未睡,偶能聽見外頭的腳步聲和低低的笑聲。香蘭睡不着,翻了兩回身,忽然林錦樓側過身來摟住她。

    香蘭不由輕聲道“你傷口”

    林錦樓道“沒壓着。”

    香蘭“哦”一聲,不知該什麼,便閉上眼。過了片刻,忽然聽林錦樓道“香蘭,你還在厭我”

    香蘭睜開眼,牀上幽暗,模糊朦朧,可林錦樓一雙眼卻熠熠生輝,正瞧着她。

    香蘭怔住,她喉嚨裏忽然發澀“大爺,我”

    “沒事,我就那麼一問。”林錦樓忽又將她打斷,將頭埋在她秀髮中,喃喃道“就隨口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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