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浮雪 >浮雪 三十九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汝當知我願。

    蓬蒿盡處,如玉君子徐徐嘆,願難違心啊。

    秋心小雅這名字取得不好,雖然佔着這儒風小鎮最得天獨厚的地勢,琴棋書畫詩酒茶盡皆拔萃出衆,可大家到底是爲了尋個愜意,瞧見這個“愁”字,解頤之趣也得少個兩分。

    聽說是主人家有意爲之,大抵也是個奇人。

    亥時過,本該是夜市大興的時候,只是連日來下了幾場大雨,地面泥濘不堪,除了白丁騷客放蕩羈旅願意出來遊玩賞樂,其餘人等早已清消熱情,伴着月明星稀入眠了。

    街面的小鋪面懶懶散散,打尖的散客三三兩兩閒坐發呆,渭水如綢,拖出五六間既奢又雅的輝煌抱廈,小二家閒來無事,就靠着牆根發懶,倒不如幾個才足月的小孩子活潑。

    抱廈南面很清靜,斗拱交錯,池館水廊下掛着廖汀花敘四字,上面就是一件單獨隔開的小樓,貴客之所。

    貴客居數日,暫爲歇腳,也不知要去向何處,店家見識廣闊,認得其中一人,好生生整理了雅間,將兩邊的客人都請了出去,只給他們留下清靜,自然也不敢收資斧。

    另一客人是個新面孔,店家不曾見過,弱冠年紀,風流俊雅,待人極溫和,讓人一瞧就心生好感,便猜測是新收的徒弟一類,也不敢懈怠,在臨近也收拾了一間上房。

    聽說那徒弟修的是親近自然,鎮日倒要出去個兩三回,不爲別的,只爲各處勝景名地留些印象,也算不枉。

    今日店家之主攜友路過此地,順道來拜訪貴客,那徒弟自晌午出去,現在也沒回來,貴客倒也不擔心。

    未幾,店家聽見門外小二哥的聲音響起,“公子,你今天可回來的晚啊,看你手上這柳條莫不是被哪家的姑娘絆住了腳不成”

    只聽那公子笑了笑,“若真有哪家姑娘垂青,豔文只怕躲都躲不及呢。”

    小二哥聽了也笑,頗爲感興趣地探問,“怎麼,公子難不成早有意中人或是家中已有妻兒若沒有,我倒可以給你介紹一二,城東的那家大小姐”

    前面還好,這句就過了,店家不動聲色地整理衣衫,這位公子性子的確是好說話,但有些東西,再好說話的人也會規避,非禮勿問。可還沒等店家走出大門,那公子已經委婉拒絕,說話還挺風趣,“小二哥切莫害我,家裏有位凶神惡煞,豔文哪裏敢有二心”

    “凶神惡煞”

    “對啊,凶神惡煞。”

    店家搖搖頭,瞪了一眼縮在牆角的小二哥,捧着手又對公子笑嘻嘻行禮,“公子可曾用過晚膳若還未用,小老兒即刻遣人送至房內,可好”

    那公子對小二哥聳聳肩,以示無奈,“那就有勞了。”

    “不勞,應該的,請。”

    這公子是史豔文,帶着他的貴客自然是那道人六絃之首蒼。

    時下已到年底,他們自出了不動城,接連三月都在四處遊歷名山大川,去的盡是高山闊海,偶爾也能靜渡小橋流水。

    若去高山,無論多麼險峻,不使功法,不走捷徑,一步一個腳印攀至頂峯,在雲層呼嘯中迎風而立,一覽衆山小。若渡深海,狂風大浪仍一往無前,用的還是扁舟一隻,直掛雲帆濟滄海。

    有深山老林幽靜無人,有煙柳畫橋清爽無塵,還有水淨霞明香榭歌臺,樂得自在水雲間。至於朦朧昏黃,有時幕天席地,有時又是高枕軟座,端的是仙風道骨,隨緣而行。

    道人有意帶他散心,將屈世途有意無意送來的一切消息都瞞了下來,史豔文也從不主動過問。

    史豔文不知在那片湖上,湛藍的天,湛藍的水,他看的心情大好,不禁戲謔,“尋幽酌酒、撫琴蒔花、焚香品茗、聽雨侯月,弦首,只差賞雪一項,古人九雅就全了。”

    道人仙姿飄渺,在煙雨細絲裏立身竹筏之上,輕聲應和,“既如此,便去賞雪。”

    如此,他們就要去北域賞雪了。他們本該最先去賞雪的,但道人思量白雪皚皚,冰天雪地之景常引人寂寥,便推之最後。

    聽說北域有聖物,史豔文也好順道去看看,倘能派上用場,史豔文也不用整日看皓月光在他眼前哀嘆興衰了。

    說起來,他也曾和另一個人說過

    聽說北域之地常有連年積雪,綿延萬里,銀裝素裹,鮮有人跡,若有機會,我想去看看。

    嘖。

    大夢一場吾先覺,所幸情未至深也。

    倒是他今日在廊橋上看燈,說是從上一個鎮子上流過來的,將這條河染成萬紫千紅,他一時看的出神,浪費了不少時間,回來還需跟弦首道聲平安纔好。

    小樓的燈籠還亮着,丹楹刻桷的搖曳燭火有些暗淡,轉角有一盞忽隱忽現,已經快要熄滅。史豔文想這一層到底還有其他人,轉角處又多隱蔽,熄滅了總不好,便隨手取了較爲明亮的燈盞與之交換,高高的掛在銀鉤上,又盯着它發了會子怔。

    再一回首,有兩人正站在樓梯口打量他,無聲無息,看不清全貌,其中一人還友好地衝他點了點頭。

    史豔文猶豫片刻,微微還禮才離開,並未上前。

    他一路走到道人的房間,還未敲門,道人已道,“進來吧。”

    “弦首,”史豔文含笑推開門,道人果立在窗邊,他將柳條插在窗臺上,“弦首,豔文給你帶禮物回來了。”

    柳葉上還有水汽,像是剛摘下不久的,道人伸手在柳葉上輕碰,嘆口氣,“昨夜爲皓月光去除寒氣,正午時分才轉醒,你該好好休息。”

    史豔文眨眨眼,臉上的神情突然多了些少年的活潑機靈,半吞半吐,“可是前幾日都在下雨,今天好容易才放晴”

    倒是委屈他了。

    饒是道人向來清冷,也忍不住心緒一動,竟勾出一個若有似無的淺笑,扭頭在那幾縷白髮上一掃而過,視線落在那張過於年輕的臉上,“現在,力量可已平復了”

    “整整半日的天地滋養,足矣。”

    “皓月光呢”

    “他可比豔文精力充沛,此刻想必還留在橋邊欣賞火樹銀花吧。”史豔文道,像忍耐着笑意似的,又帶着些惆悵,“他好像看中了一個女孩子,反而比我還不忍離開,可惜”

    可惜,陰陽兩隔。

    道人自然理解,他取下柳條,沉默良久,“我們明日啓程。”

    異日,史豔文起了個大早。

    他先是去了廊橋,廊橋旁的柳樹傾倒一半,夜晚明亮瑰麗的各色花燈河燈也被水流吹做一團,皓月光就浮在那堆河燈上兀自出神。看見史豔文到來,霎時淚眼汪汪,“前輩,我失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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