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浮雪 >浮雪 四十一
    你看他面紗之下的雙眸。

    哪裏還能看見當初的喜悅。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跡。

    星點點,月團團。倒流河漢入杯盤。

    深夜的雪山格外寂靜,雪花撲簌簌敲打在發上,解鋒鏑驀地睜眼。

    卻不是在雪山,而是不動城,漫天浮雪的不動城,冰寒徹骨。

    整座城池好似空無一人,詭譎暗淡,唯有麒麟宮的偏殿有琴聲滌盪,越聽越冷。

    鵝黃燭火在燈籠裏搖曳,偏殿大門緊閉,他不習慣留在不動城,去的時間遠沒有在天月勾峯待的時間久。他更加不習慣這扇門,殿中已毀,形同禁地。

    這房間原有的主人,他也是知道的,他知道那個人叫史豔文。這名字讓他困惑不已,他的記憶裏沒有此人的身影,但聽到這名字的剎那,總是不由自主渾身發寒。

    齊天變問他是否記得史豔文,屈世途也這樣問他,葉小釵、原無鄉,連倦收天都這樣問過他。

    不曾聽聞。

    他若這樣說,齊天變會狠狠瞪他,屈世途會神情落寞,葉小釵則是面露沉色,所有人都暗暗嘆息。然而奇怪的是,每當他問起,他們又是含糊其辭,彷彿有極度難以啓齒的苦衷。

    或許因爲他們的關係是特別的,甚至是難以置信的。他反覆打聽了幾次,只有屈世途在無奈時,留給他一句話,“江湖也沒有多大,有緣自會再見。有朝一日,他若肯主動見你,你自會明白。”

    他是做夢了嗎怎麼會夢到這裏

    可他從沒進去過,說來確實好笑,他對史豔文很感興趣,卻從沒來過這間偏殿,只是曾在殿外推開門縫看了一眼,一眼之後,目光便再也沒接觸過這裏。

    不是不想看,只是有什麼情緒霸佔了感官,讓他看不下去。

    紫檀木上的麒麟怒目而視,他將手放在門縫上慢慢劃過,雪花抹不去漆油,卻讓它留下了透明的淚。涼意浸潤着指間,雕鏤攢鬥,紋路觸感舒逸細膩,斫木取材,嵌刻入心的咬合力讓這門有了極好的防震之效。

    雅緻輕薄的琉璃代替了茜紗,它沒有觀星臺上冰紗的杳然夢幻,卻比那冰紗多了一點好處,能將月光引入殿內,更具雅緻。

    屈世途的設計總是讓人歎服的。

    而此刻寂靜浮雪之下,滿室月光之中,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坐在裏面,從容撫琴是那個“不曾相識”的史豔文,還是他於閒暇幻想的史豔文或者不是史豔文,而是別的什麼人,或見過,或沒見過。

    再或者,是睡夢之外的白衣人嗎

    羅碧,呵,羅碧

    名字雖好,卻不是他的,哪有人在寫自己的名字時還會猶豫不決

    解鋒鏑沉默片刻,門扉上的麒麟在月夜中稍顯猙獰,讓他停留在門上的手都無端緊張起來,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奇異的想法來。

    可這想法還未成型,就被打斷。被突兀的斷絃聲打斷。

    這根弦像牽在他心臟上一樣,絃斷,心跳也停了,所有的思量都於此刻戛然而止,解鋒鏑不假思索,大力推開了殿門。

    臉頰猝然抽痛。

    慘淡的白衣在身旁掠過,飛出的人影速度太快,他還沒看清那人的樣子,他會過頭,那人就已經消失在漫天浮雪中了。

    轉醒的剎那,眼角餘光裏,他看見碧色七絃琴於月色的包裹中,熠熠生輝。

    犀利掌風未必不如寒風刺骨,打在身上更能讓人心生涼意,外面呼嘯的大雪都只能望塵莫及。

    可他偏偏錯過了。

    解鋒鏑微眯了眼,擡手撩過遮住左眼的白髮,小指沾染到臉頰上的鮮血。那人湛藍眼眸一如狂海,波瀾萬丈,怒意與殺意雖被死死壓制,可呼吸還是那般急促。

    這雙眼帶着笑意時讓人倍感溫暖,一旦染上殺念,比之刮骨鋼刀似乎也沒差多少。

    “你怎麼了”他問,“羅兄。”

    史豔文好像沒聽到,他盯着身下這個人,緊咬着脣,像驚弓之鳥一樣戒備,又像雪山頑石一樣呆滯,覺得血液都停滯了流動。右手擡起,放下,又擡起,又放下,想做的事不言自明。

    如此重複好幾次後,他突然抽身離開,摸索着來到山洞口,怔愣不語。

    那當口處風雪最大,也最容易使人冷靜。

    坐了許久,待手足冰涼,想動也動不了了,才覺心裏平靜下來,往後望了一眼。這一眼恰好,正與解鋒鏑注目不移的視線撞在一起。

    眼裏也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意思,望進彼此心裏,大概除了冷,就是距離,陌生的很。

    爲什麼是你

    解鋒鏑腦中好像有誰在說話,帶着苦澀的語調,問他,“爲什麼是你”

    長久的對望後,史豔文又來到他旁邊坐下,仍不言語,又盯着看了起來,似在觀察什麼。

    解鋒鏑很耐心,不急不緩地盤膝坐好,再問,“羅兄可是哪裏不適”

    “羅兄”兩個字將將入耳,史豔文就是一聲冷哼,清冽的聲音在山洞裏迴盪,像寺廟裏的撞鐘之聲。他閉了閉眼,不去看解鋒鏑探究的目光,想去執起他的手,猶猶豫豫地一抖三停。

    解鋒鏑這時卻沒了耐心,自己叫去抓他的手,不想史豔文臉色一變,比他之前被捏了腳還要驚慌,飛快將手往後縮毀,低聲呵斥。

    “別碰我”

    “”解鋒鏑的手便僵在了那裏,氣氛一時無比尷尬,愈刻,他才緩緩說道,“抱歉。”

    他道了歉,史豔文反倒覺得越加難堪,埋頭將眸中的寒光掩下,擡首又是靜水深湖不動波瀾。手指粗魯地擦過解鋒鏑臉上的血痕,看起來像是要將那張臉都揉爛的力道,解鋒鏑也不介意,哪怕心跳快的與戰點擂鼓齊平,也只是挑挑眉尖。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

    “手給我”

    “”解鋒鏑再接再厲,“羅兄,我們”

    “閉嘴”

    “”解鋒鏑眨了眨眼睛。

    史豔文越看越氣悶,乾脆不看,掐着肘心把手按在了他的心口,硬是咬着舌尖撫平了自己的情緒。

    解鋒鏑不知緣故,他自出世以來,對人戒備之深,初見即可近身者,唯有葉小釵而已。但面前的人卻與葉小釵不同,你靠近時,他遠離,你欲要遠離,他卻走近了。

    忽近忽遠,不知所謂。

    殺念,恨意,不會是憑空產生,自然也不可能憑空按下。

    可是這人,他很喜歡,非常喜歡。

    史豔文的手抖了一下,睜開眼瞪着他,“素還真,你吃了麻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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