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浮雪 >六十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而聰明人之拙愚,誰能斷其真假。

    只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道人長居天波浩渺,怒山滄海雖然只有道人一人,鎮日無言道人也不覺得冷清,因爲偶爾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門。只不過大多數人都是先送拜帖,或者直接祕法傳音,除非迫在眉睫,大都不會直接闖進他的居所。

    他是道門玄宗之,單憑這個名號,任何人都會敬他三分。

    史豔文是個特例。

    他不僅闖進來了,而且還光明正大地佔據了他的風波亭,雙手枕着下巴,睡得不省人事。

    衣裳不如離別時的利落,護腕纏住的衣袖滑到了臂彎,眉頭死死蹙起,冠未帶,幹練的黑都被滄海夜霧透溼,只靠一根簪子固定住,像是慌亂之下胡亂整理又沒整理清楚的。

    冷到嘴脣紫,卻還保持着這個姿勢紋絲不動。

    客人背過手,不動聲色地晃悠出了亭,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過史豔文這個人。道人手中的拂塵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卻也什麼動作都沒有做出,默默退出了亭中。

    道人走得慢,快消失在天波浩渺時又回頭望了一眼。

    風波亭很單調,勾勒小亭的框架無一不呈現着沉重的色彩,他驀然想起史豔文第一次來天波浩渺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這幅模樣,可又比現在體面得多,言辭從容丰神如玉,而非現在的形容萎靡。

    客人對史豔文的印象也是如此,在某些層面甚至比道人還要深刻。

    再怎麼說,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史豔文至少是清醒的。

    “好友看起來,似乎不是很平靜。”

    這種事就不必特地說出來了。

    道人有些無奈,他知道素還真縱橫武林數百年,辦事的手段並非全都經得起考驗,就如魔吞不動城的存在,只要確定了作惡者,便不顧一切殺之。

    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有時並非惡人的特權。

    “家門冗事,招待不周,見笑。”

    劍子仙蹟並不介意,道,“無妨,只是事倉促,弦可有應對之法”

    “如何應對,還賴好友。”

    “我”劍子仙蹟驚訝,“莫非弦是想讓我將他帶走修道不成”

    道人看着他,“多日前豔文曾與三教先天有過面見,結果如何”

    劍子仙蹟笑了笑,怪道當日只是清理史豔文身上的往生咒,卻請了他們三人同至,果然是打的這個主意。

    “史豔文武骨極佳,文采亦不差,溫潤玉質的確使人倍生好感,但道法自然,他之心事太重,怕是做不到自然,與道不合。龍宿是有幾分欣賞史豔文的浩然氣質,但史豔文和素還真關係密切,他想必是不會給素還真這個麻煩隨意上門的藉口的。至於佛劍,他的情況,我想你比我們更清楚”

    道人點頭,“或許是因他身附往生咒涅槃新生,所以對常人多有加持之力的佛門力量,纔會對他反有剋制之力。”

    “這便是了,他與佛有緣,卻入不得佛門。”

    道人沒有任何意外,他既然早爲史豔文考量來日,自然也明白這些事,“蒼知此事強求不得,今日請好友前來,也只是爲求一個確認。現下,蒼另有要事,有勞好友奔波。”

    相交多年,劍子仙蹟自是瞭解他的意思,如此慎重,想來爲之“奔波”的事多少有些嚴重。

    “請說。”

    “儒門有位外客,名喚戮世摩羅,蒼想請好友去問一問他這兩日可有出去過,出去幾時,回來幾時,中間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儒門天下的事麼,自然要劍子仙蹟最適合打聽。

    劍子仙蹟對這名字還有三分印象,對他做過的事更有十分敬佩,所以一聽便聽出了端倪,“莫非此人要尋的人,就是史豔文”

    “是。”

    “若打探清楚,你待如何”

    道人看着滄海波瀾沉默片刻,面色越冷,“人若做了錯事而不知悔改,是要受到懲罰的。”

    殘霞忽變色,遊雁有餘聲。

    夕陽紅透蘆花,赤霞在江面劃出夢幻的一筆,史豔文折斷蘆葦枝抽瓤去芯,嵌入草片,折了個簡陋的笛子。

    笛聲忐忑不平,還不如隨手摘下的草葉吹起來好聽,白費了一番功夫,史豔文嘆口氣,不知從哪裏拽出來一條水草,往蘆笛上纏了纏,紮了個獨木舟的樣子出來,又拋進了水裏。

    蘆笛太輕,落在水面時連水花都沒濺起一個,飄飄蕩蕩地就逐着江濤遠去了。

    看吧,費盡心力的東西,到頭來也得不到個善終。還不如妝點精神,放任自流。

    他才這樣想,那蘆笛水草就勾住了懶懶躺在水面的蓮臺荷葉上,隨着荷葉上下浮動不停。

    “”

    史豔文盯着那被勾住的地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去拿,似要把東西給奪回來,可他忽略自己與蓮臺的距離,整個人都撲通一聲栽在了水裏。

    這纔算清醒過來。

    回神看向蓮臺上,佛者正靜靜看地着他,未置一語。

    史豔文無比尷尬,修煉中出神也就罷了,還擾了佛者的清修。他伸出手扶住水榭邊緣,沒想到佛者突然用拂塵在水面一掃,就好像憑空多了只看不見的手,託着史豔文的身體,送上了蓮臺。

    冰冷的江水沾溼了佛者的衣服,佛者恍若未覺,他神情肅穆,寶相莊嚴,看得史豔文心裏頗爲不安,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要盤膝坐好,等着聆聽佛者的“教誨”。

    “豔文魯莽,打擾前輩了。”

    佛者將拂塵橫在膝上,輕輕嘆了口氣,“你想做什麼”

    史豔文眨了眨眼,“晚輩不懂前輩的意思。”

    “秦假仙的話讓你多心了。”

    “”

    佛者又問,“你想做什麼”

    史豔文垂眸,眼角餘光裏蘆笛正糾纏在蓮座之下,不得自由。半晌,他看向佛者,怡然不懼,“無論我要做什麼,前輩都無法插手,不是嗎”

    倒是直接。

    “是嗎”

    佛者看着面前倔強的白衣青年,慢慢擡手

    江水的寒冷在瞬間蒸不見,連同這雅緻水榭也開始了震動。

    “等等”史豔文臉色一白,“前輩這幻境與我心境相連,若是強行破壞,豔文說不定將會自此刻陷入沉眠,前輩可要想清楚。”

    佛者止住動作,語氣隱然已有了幾分嚴厲,“如此冒險,意欲何爲”

    史豔文頂着壓力,半點不肯退讓,“前輩,晚輩沒有冒犯的意思,這處幻境雖然隔絕外部感知,可也能助前輩安心修行,豔文只是希望前輩不要插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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