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御崑崙 >第一百二十六章:無聲的勸諫
    大梁京都的十八道城門終於是修繕完畢了。

    當朝景文帝魄力極大,雄心壯志,大梁國庫經過承平一朝的積累之後相當充盈,全國稅收年年走高。

    故而這一次修建也是接着前朝底蘊,不留餘力的趕工大造,將原本就已經雄絕天下的十八城門修造的更勝往昔。

    當人們望着巍然高聳的高大城樓時,朝中有諸多文官大臣的摺子雪花似的堆砌到了景文帝的案頭,言辭中無不是在稱讚先帝的勤儉節約,當今陛下的鋪張浪費。

    搞的景文帝李恆煩不勝煩,下令宮人以後在有此類疏奏遞上,一律留中不發。

    然而與朝中憂國憂民的大人們不同,京都民間的百姓們對這重新鑄就的十八城門的看法是:

    當今陛下分明就是怕了那御萬劍而行的劍仙任青,這纔不惜如此大動干戈,叫宮中已經是貴爲九五的天子李恆很是憤怒的摔了好多東西。

    養心殿內,景文帝合目依靠在龍牀之上,身前宮娥女官侍立成羣,爲首一名明眸皓齒的二八佳人,正手捧着朝中官員的摺子,用一口吳儂軟語的溫軟聲音誦讀其中內容。

    與先前勤政清涼殿的神皇帝不同,李恆自小便是個喜歡享受的王公貴族,除了剛剛登基的那幾天有些新鮮感之外,沒幾天便開始厭煩案頭上永遠批不完的奏摺了。

    將這滿朝摺子搬入寢宮之中,由着美人宮娥捧着給他娓娓道來,既不費神也不費眼,偏偏一些文官言黨以爲此舉有輕慢國事之嫌,連連進言勸諫,景文帝恨不得把那些個吵嚷的官員都抓了喂狗去。

    一道江戶官員上奏的求援摺子唸完,景文帝並不着意馬上處理,反而是笑嘻嘻的賞了這個誦讀奏摺的女官一顆荔枝解渴,旁若無人的調笑起來。

    “這江戶主官胡萬傾也太小題大做了,幾日大雨就這麼惶急的和朕哭慘要錢,朕纔不上這個潑皮的當”

    景文帝笑嘻嘻的給此事定上論調後就不再多談,隨手將女官手中的摺子扔到了一邊地上,將羞澀的美人攬在懷中就要大肆輕薄之時,門外忽然有太監通傳稟告。

    “何事”

    被打擾到興致的景文帝心中不悅,冷然發問之時,就連懷中寵愛的女官都不敢大聲喘息。

    門外太監恭聲道:

    “城關御守太監,魚九陽魚公公有事啓奏。”

    “魚九陽.....”景文帝低聲唸了一遍,將懷中的女官拉起後,正了正身上的衣袍,終於還是準備讓這位三朝的老奴進來。

    太監屬於天子家奴一樣的存在,因爲沒有後,所以用起來安全無比,也信任無比,不少皇族幼時的成長都離不開太監的照顧,所以景文帝才顯露出了不同以往的寬容來。

    魚九陽邁步入寢宮行禮之時,這位城府頗深的景文帝也跟着嚇了一跳。

    僅僅是十幾日沒有見着,昔日於宣德門前意氣風發,斬下天人頭顱的武道宗師,居然衰老到了如今幾乎要人攙扶的地步,實在叫景文帝一時訝然的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若說與任青交手之前的魚九陽,一身氣勢神色猶如陽間之鬼,那麼此刻他的形容神態,已然好似陰間幽魂。

    只需要大風一吹,都能將魂魄吹散了的那種虛弱衰敗。

    “宮禁守備太監魚九陽,叩見....嗯”

    剛剛要拜倒行禮的身子,被景文帝出手扶住,魚九陽詫異的擡頭對上了這位年輕皇帝的目光,後又覺得唐突失禮,連忙垂下眼瞼,低聲道:

    “陛下,老奴年事已高,已經不中用了,且讓老奴拜一拜大梁的新君主吧”

    這位年輕的大梁君主在民間士林與朝堂私下議論中,遠遠稱不上賢明有德。

    因爲蹊蹺不正,至今都有許多讓人詬病的非議在流傳,可若說這位年輕的新君有什麼過人之處,那邊是體恤身邊之人這一條了,頗有先帝遺風。

    魚九陽恭恭敬敬的對着新君行完那三拜九叩的大禮之後,並沒有立即起身,而是將頭上官帽輕輕脫下,雙手奉上。

    “老奴自知時日無多,特來向陛下高老,還請陛下另選賢才,承我守備。”

    景文帝接過了那頂官帽,並沒有來那套陸元庭辭官時的三辭三請的套路,自古太監與天子便是近臣家奴,他看得出來魚九陽確實時日不多,自然不會開口強留。

    給魚九陽賜了座,景文帝把玩着那頂官帽看了一會兒,隨手放到一邊,問:

    “你心中可有推薦的人選”

    在民間江湖殺出赫赫威名的天魔魚九陽,只敢在御賜的座位上坐了一小半屁股,神色緊張,聽到景文帝的問話後立刻便咧嘴笑了起來,好像早就做足了十分的準備,如數家珍的將心中備選之人,一一爲新君道來。

    耳聽得那一個個或熟悉,或根本沒有聽過的名字被這老太監說起,景文帝揮手讓身後女官都一一記下來,足足講了盞茶功夫方纔停下來。

    公事論過之後,景文帝望着這位三朝都在默默鎮守宮禁的老人,溫言道:

    “辭官之後,想要什麼殊榮朕都給你辦”

    暢談心中事的魚九陽聞言,笑容漸漸淡下,化作一片恍惚回憶。

    “咱家生在洪文朝六年,國家戰事頻繁,家中清貧無法,送了咱家入宮。”

    “剛進宮那幾年,因爲老實木納,又大字不識一個,常常被別人欺負。”

    “那個時候宮裏人野蠻啊,心黑手也黑,咱家就是受了委屈都不敢在人前顯露,只敢半夜的時候悄悄蒙着被子或者找沒人的地方小聲哭。”

    “有一回洪文爺忽然擺駕去漁太妃那裏探看,點了咱家隨行,碰巧那天奉茶的宮女生了病,就讓咱家過去頂替。哎呦咱家那年才十三歲啊,何曾這麼近的侍奉過天顏”

    “咱家當時渾渾噩噩,迷迷糊糊的,大熱的天竟然是連給聖上碾茶都忘了”

    景文帝看着魚九陽講着早幾十年的這些宮廷瑣事,竟是津津有味的笑道:

    “想不到魚公公這麼穩重老練的人,也有輕忽犯錯的時候。”

    “說不上,說不上啊,我哪裏是什麼穩重老練,那還不是先帝爺擡愛,把我趕到那個架子上,生生裝出來的呀”

    魚九陽眉宇飛揚無奈,這個鎮守宮門幾十年如一日,在世人眼中性情古怪,不近人情的天魔太監,在談及這些往事時,竟是如同鄰家獻寶的老小孩,逗得景文帝身後的幾名女官宮娥掩口輕笑。

    “那時候我瘦弱的跟個小宮女兒似的,先帝爺但凡吭一聲茶水,怕是命都得賠進去。可這一路上夏日炎炎的,到漁太妃寢宮也沒聽他老人家說一個渴字,愣是叫我這個不成器的混了過去”

    老太監仍在笑着,可眼淚卻不知何時已經模糊。

    “後來咱家才知道,先帝爺到了漁太妃寢宮後,連着灌了三杯涼茶,三杯啊”

    此時此刻,景文帝方纔知道,眼前這個老人在枯燥的工程中堅守一輩子的緣由,竟然只是爲了那一個不罰之恩。

    這一場君臣奏對,魚九陽已然極爲滿意盡興,在面對景文帝御筆硃批,榮歸故里的殊榮摺子前搖了搖頭,輕聲道:

    “咱家十二歲離鄉進宮,昔年挑燈之人,就是連音容都已經在腦海中模糊,就不折騰了。只望陛下能在這工程中留老奴三尺容身之地就好了。”

    連道不在折騰的老太監,躬身告辭,向來驕縱輕狂的景文帝以天子之尊親送到門口方回。

    寢宮之外,早已等候多時的小太監三德見到魚九陽步履艱難的從皇帝住處出來,連忙迎上扶住。

    已經是老邁遲暮之年的老人,輕輕拍了拍三德攙扶的手沒有說話,這一老一少相攜而行的身影,分明就是這大梁皇宮之中新人換舊人的光景模樣。

    天魔魚九陽,就這樣緩緩退出了他真守一生的地方。

    洪文朝末年,心底神宗方定,未來得及承禮掌國,巍然大梁皇宮十三道城門,接連告破十二道,僅餘宣德一門苦苦支撐。

    滿朝文武,但凡敢死戰之人,盡數殉國於十二道城門中。

    陛下問遍滿朝朱紫大臣,竟無一人敢領兵鎮守宮城。

    “奴才武備監魚九陽,願爲陛下鎮守宮門”

    滿朝大臣譁然一片,區區一個無品無級的豎閹,想出頭想瘋了嗎

    滿朝質疑怒斥中,魚九陽被授御馬監掌印之職,帝王親手披上本該獎賞於朝中大臣的紅蟒袍,鎮守宣德門。

    “咱家十二歲離鄉入宮,昔年家中挑燈之人,就是連音容都已在腦海中模糊,不折騰了。”

    朱雀門前,十八道城門官兵盡數退避逃命,唯有一抹猩紅的蟒服白髮身影,毅然站立在萬劍潮頭之下,面無懼色。

    洪文朝御馬監魚九陽,今日赴死,以謝天恩

    臨出宮門口時,老人魚九陽忽然回頭,望了一眼巍然高聳的城樓宮門,說了一句叫三德心酸無比的話。

    “陛下,老奴退了。”

    老人這話說的輕飄飄的近乎喃語,也不知是說與誰聽。

    日暮漸漸西頹,大梁弘治元年,泯然於江湖的魚九陽在退出廟堂宮城,與天下宰輔陸元庭退出時的天下皆知,人人敬仰不同,這個老人的退出悄無聲息,連送行都只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太監三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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