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顛簸在田埂上，夏穎側坐着，雙手緊緊抓住後座，目光一眨不眨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個背影。
在這一刻，她終於感覺自己安全了，再也不是一個人來抵擋全世界的惡意了。
空氣中滿是稻香味，她第一次覺得這即將豐收的味道是如此好聞，偷偷用力吸了兩下，忽然聞到一縷汗味，頓時有些昏昏沉沉。
“到了。”陳篤在那座孤零零的小屋前停下。
“噢。”夏穎慌忙跳了下來，擡腳就往屋裏走。
“明天呆在家裏，哪兒也別去，有了消息，我會馬上過來的。”
“嗯，我聽你的。”夏穎打開門進去，“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
騎行在夏夜的鄉間道路上，陳篤忽然隨口唱了出來，漸漸又變成了大吼，一路驚起無數犬吠。
“媽，您在我房裏做什麼”推開自己的房門，陳篤嚇了一跳。
於金鳳坐在牀上，審視地打量着他，好一會纔開口：“照理你這個年紀，是可以找女娃了，可你怎麼就找了夏瘋婆家的啊”
“我哪裏是找女娃啊”陳篤哭笑不得。
“那她來找你幹嗎”於金鳳故意兇着臉。
“她來借錢，想帶她母親上武林治病。”
“這樣啊......”於金鳳忽然嘆了口氣，一臉同情，“她媽也是個可憐人，本來好好的一個女孩，瞎了眼看中了一個陳世美。”
陳篤也有些黯然，他之前已經從同樣是埂上村人的姚其舒那裏，聽說了夏穎母親的故事。
夏父是魔都下來插隊的知青，夏母是隔壁鎮的農民，在一次臨安之行中兩人認識了，夏母像中了邪一樣，不顧父母的反對，私奔到這裏和夏父過起了日子。
生下夏穎沒幾年，知青可以返鄉了，夏父口口聲聲回到魔都安頓下來就會回來接孃兒倆，結果黃鶴一去不復返，從此杳無音信。
夏母帶着四歲的夏穎去魔都找了好幾個月，期間在一傢俬人小飯店打工寄住，某個晚上差點被喝醉酒的老闆強暴了，最後用刀劃破自己的臉才嚇退了對方。
男人的背叛，暴行的驚嚇，身體的傷痛，殘酷的三重打擊落在一個單身母親身上。
那一次，她帶着女兒倉皇逃回來，當時精神就不大正常了。
她的母親得知了這一切，立刻臥病不起，很快垂手而去，她的兩個兄弟把上門弔唁的她打出了門，宣佈斷絕關係。
帶着女兒踉踉蹌蹌回到家後，她瘋得更厲害了，清醒時候少，糊塗時候多。
從此，年僅五歲的夏穎就承擔起照顧母親的重任來，她們沒有也不可能擁有責任田，就靠着政府每年發放的綿薄補貼勉強度日。
“當時知道這事後，我還和你爸提起過。”於金鳳溫柔地看着陳篤，眼中淚光點點，“我也和她一樣，見了你爸就忘不了，什麼都顧不上就想跑過來找你爸，但我比她命好，我看中的男人不孬，我生下的兒女更是不差”
“媽。”陳篤在她身邊坐下，拉起她略顯粗糙的手。
“好孩子。”於金鳳抹了把眼角，拍拍他的手，“媽反對這事，是不想你將來有負擔，可如果你真的喜歡這女娃，那也沒什麼，不就一個瘋婆子嘛，我家給她看病，給她養老”
“媽，我暫時還沒那個想法。”陳篤哭笑不得拉着她起來，“走，回去吧，我正好有事要和爸爸商量。”
......
第二天上午，前嶼鎮鎮長辦公室裏。
“大康，好不容易一個休息日，你把我叫到辦公室來，到底有什麼事”寧革文故意氣呼呼瞪着陳大康。
寧革文笑呵呵看了起來，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最後放下紙，蹙眉道：“校辦廠的事情不是已經了結了嗎你現在又來這麼一出，這不是讓所有人難堪嗎”
陳大康從包裏掏出用橡皮筋捆好的一沓鈔票，推到他的面前。
“昨晚小篤和我說，這事是我一生中的污點，現在暫時搪塞過去，將來指不定會被人翻出來，我考慮了很久，覺得他說得很對。
這封給組織的懺悔書裏，我只談到用自己名義報銷的錢存在虛報情況，完全沒有牽涉其他人，現在我把三千元如數交出，組織上想怎麼處理我，我都接受。”
“你，你啊。”寧革文哭笑不得，“你讓組織上怎麼處理你呢”
“我查過刑法了，我這樣做可以減免刑事處罰的，當然，作爲一個黨員，我願意接受組織上的處分。”
寧革文直搖頭：“這事不妥，如果接受了你的懺悔書，那這事就進了檔案，萬一引起有心人的關注，這就是一場大風暴”
陳大康默然，心裏倒是又有了些反覆。
電話鈴忽然響了，寧革文接起來。
“爸，嗯，我今天有點事加個班......”
聽着聽着，他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
“作爲主管領導，我的確有失察之處，不過您放心，我從沒和他打過太深交道......我明白了，我馬上上來，您路上慢點，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他饒有深意地看着陳大康，小聲說：“大康，你老實和我說，這事真是小篤建議的”
“是啊，他昨天晚上突然想到的，就和我商量了半天。”
“小篤現在在哪裏”
“在廠裏啊，複習功課呢，最近成績下滑了很多，我都想揍他”陳大康鬱悶道。
“這麼巧啊。”寧革文嘿嘿笑了，壓低喉嚨說：“上午九點多，許國平涉嫌在車站旅館強.奸未遂一個武林過來旅遊的女青年，不知怎麼回事，他老婆也到了現場，當場對他大打出手，結果被及時趕到的縣ga局一起抓了進去。”
“這混蛋，我早就看他不地道”陳大康憤然道。
“別急，事情還沒結束。”寧革文擺擺手，“據說在局裏時就在他身上抄出來三千多現金，事發沒多久，紀高官在家裏接到匿名舉報電話，隨後就帶人把他公婆倆提走了，現在正在突擊審查呢。”
“這麼巧啊”陳大康醒悟過來，一臉震驚，隨即緊張地問：“那麼說，校辦廠的事......”
“小篤這孩子啊，有運氣啊。”寧革文深深看了老朋友一眼，拿出信箋，刷刷寫了一段話，拿出公章蓋了個印，推了過來。
“陳大康同志，作爲主管領導和支部副書記，我收到了你的懺悔書和繳還現金，組織上會盡快做出處分決定。”
陳大康站了起來，恭敬地接過紙，瞥了一眼，日期是昨天的，他感激地點了點頭，說：“革文，謝了，你那邊的事重要，快點上去吧。”
“是啊，這老王八蛋要害慘一批人啊，我也要受批評咯。”寧革文一邊埋怨一邊起身。
我怎麼聽着你很高興啊，陳大康偷偷撇撇嘴。
“瀟灑走一回，走一回，啊，我無悔啊，西湖的水，我的淚......”
心情複雜的陳大康匆匆趕回廠裏，正遇上陳篤騎着鳳凰緩緩從大門出來，嘴裏唱着莫名其妙的歌詞，頓時又氣又樂，停下自行車喝問道：
“你給我站住，瀟灑走一回，你要走哪兒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