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一生一世一雙人 >41 從侯府千金到凍死的娼妓
    揚州城,四春院。

    蕭玉顏在半夜裏醒來,外面下着雨,雨打在梧桐葉上,點點滴滴,會一直滴到天明。

    和它一起合奏的是身邊這個胖子的呼嚕聲。他睡得很沉,但是她不敢動。這是個不好伺候的女票客。

    這是她被賣進四春院裏的第三年,她覺得她快要死了,當然並沒有什麼人在乎。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裏,雖然妓院裏老鴇嘶聲力竭地給她顯擺侯府千金的人設沒有人信。恐怕就是哥哥聽了,也以爲是假的吧。

    妓院裏很多姑娘都操這樣的人設,什麼王府私生女,侯府千金,還有自稱從宮裏逃出來的,嚇,宮裏還能逃出來,她以爲她是那些高來低去的江湖人麼。

    沒有人信的。

    她也不想人相信,她甚至不想哥哥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她就快要死了,讓他知道又怎麼樣。讓那個賤女人笑話麼。

    她斷斷續續聽到他們的消息,這並不困難,畢竟都還在揚州城裏,揚州城能有多大,揚州城裏如蕭良夜一樣的金玉公子能有幾個。她聽說柳如言最終被救活了,平陽侯府爲此給菩薩塑了金身,又大開倉庫,夏天賑糧,冬天賑衣,如今揚州城裏人都說平陽侯夫人是菩薩轉世呢。

    她呸去她的菩薩轉世,不過是慨他人之慷罷了。

    聽說她醒來,連京裏都震動了,皇帝和皇后特意召了她進京,說要漸漸這個奇蹟。

    普天下人都說是奇蹟。

    是啊,連她都沒有想到,她還能活過來,她當時怎麼沒給她補上一刀呢,就算之後還是一樣會被哥哥趕出來,也算是出一口惡氣不是。

    但是她沒有這個機會。倒是聽說他們又生了一兒一女,但是還是讓那個野種叫阿寶的繼承了侯位。她遠遠見過那小子一眼,在街頭,騎着好生神氣的白馬,錦貂金冠,她當時一個恍惚,脫口喊了一句:“哥哥”

    可不就是十年前哥哥的樣子,那個讓無數揚州女子傾心的少年,最終落在了鹽商的女兒手裏。

    都和她沒有關係了。

    她被蕭良玉帶走,起初蕭良玉還是寵了她一些日子,大概也是怕了蕭良夜,後來時間久了,就是個天仙也玩厭了,從那之後,她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侍婢也使喚不動,四季衣裳漸漸沒人給做了,喫用上各種短缺。

    冬天裏冷啊,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都抵禦不了那種陰冷,像是無數的針順着風往骨頭縫裏鑽,一陣一陣地。

    病了幾場。開頭蕭良玉還給她請過醫生,一兩次吧,後來就懶得管了,她求他他也不來看她了,她那會兒病的厲害,以爲自己要死了,但是並沒有,開春天氣暖和,她這條賤命又活了過來。

    又一年,蕭良玉愛上了賭,沒多少時候就把家當給輸完了,輸了家當就開始賣人,先是奴僕,丫鬟,後來輪到她。

    那時候她已經不是被蕭良玉帶走時候的鮮花一朵了,她殘了,敗了,也賣個好價錢,一開始就進的下賤地方。老鴇恨不得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接客。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樣的手段都有,多少在侯府裏聽都沒聽說過的折磨人的法子。起初哭過,求饒過,後來知道不管用了,就只能認命。

    後來不過是捱日子,一天一天的捱日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什麼時候大限到了,一卷草蓆,這輩子就算是完了。

    她有時候也會做夢,夢見自己還在侯府,剛進侯府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進了天堂,有這麼多好看的姐姐,有這麼多柔軟的衣服被子帳幕,這麼多閃

    閃發亮的首飾,這麼多喫不完看不完的美食。

    還有哥哥。

    那個小小少年衝她微笑,說:“母親一直想要個女兒,又一直沒有,所以領了妹妹來,以後,你就是我妹妹了。”

    不,她那時候在心裏想,不,她不要做他的妹妹,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在這個天堂一樣的地方,長長久久地過下去,她死都不要離開這裏。

    抱着這個念頭,當櫻姨娘送了那碗湯來的時候她明明知道湯是有問題的,她還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爲了留在這裏,爲了留在哥哥身邊,長長久久地。

    後來她知道她是不能生了。

    母親和哥哥對她的歉疚,她是知道的,他們補償她,起初她心裏有小小的不安,後來便心安理得了,多少補償都是她該得的。

    她以爲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下去,她會一直幸福,直到直到那個可怕的消息傳來:老侯爺鬧了天大的虧空。

    她那時候以爲母親會賣了她就好像她的親孃把她賣給保育堂賣了三兩銀子一樣。但是並沒有,哥哥把他自己給賣了,保住了侯府。她最初是欣喜的,但是很快,她就意識到侯府迎來了它的女主人。

    那個叫柳如言的女人。她生得那麼美,她什麼都有,爲什麼還要和她來搶哥哥

    回憶每次進行到這裏,就戛然而止,蕭玉顏不願意想下去,不願意去想那些年裏她的挫敗,她喜歡做夢,夢裏她還在侯府,哥哥雖然娶了柳如言,卻沒有對她好,哥哥和她在一起,冬天裏喝酒,聽歌,爐火燒得紅彤彤的。

    有一個夢很奇怪,但是總是出現。

    那像是個冬天,柳如言衣着單薄,抱着一個孩子在外頭哭,她在哀求她,苦苦哀求她救救她的孩子,她沒有理,她憑什麼救她的孩子,一個野種她纔不信她有機會生下哥哥的孩子,多半是下了藥。可憐的哥哥。

    雪一直下,越下越大了,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她聽這歌,喫着綠豆糕,忽然想起來,往窗外看一眼,雪已經把那個女人全蓋住了,一個人形的雪人,這個女人不知道爲什麼這麼死心眼,都說了哥哥不會見她,她也不信,還在那裏硬撐,她漫不經心地想着,一室的春光,暖融融的。

    到次日清晨,推門去,才知道他們死了。

    那一刻她看到哥哥的臉,不知道是震驚還是傷心奇怪,他爲什麼要傷心她不明白,不就是個糾纏不休的女人嗎,他不是很厭惡她嗎柳如言一直當她是平陽侯府的債主,如今終於死了,哥哥不該鬆一口氣嗎

    但是沒有,哥哥厚葬了這對母子,他一個人在她的墳前說了很久的話,她也沒有聽得很明白,大概就是說,如果有來世,你就不要遇見我了,去嫁一個肯好好對你的男人,生個孩子,重新來過吧。

    “回去吧。”蕭玉顏夢見自己和哥哥這麼說,哥哥就起了身,帶着她回了侯府。

    蕭玉顏每每都在這時候醒來,回味無窮地想,這個夢,真是美味啊。

    天一天一天冷了下去,這一天冬天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雪,太冷了,冷死了很多的人,四春院裏這個生意不太好的女支女被發現凍死在雪裏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掃雪的人看到了她的屍體,臉上還帶着笑。

    沒有人知道她夢見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她的夢有多美。

    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侯府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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