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瘋婦 >第三十六章
    ♂nbsp; 小舟靠在楊瓊湖邊,給生長在岸邊的覆過船篷的高大荷葉圍了起來。

    荷花地裏有清水,清水下是一地淤泥。淤泥或高或淺,一處露出水面,一處潛進水底。

    淅淅瀝瀝的雨水下得很是時候,雨點滴滴答答,在湖面上激起漣漪後與楊瓊湖相融匯,打在船篷上,碰撞出悶悶的聲響,探首遠望,荷花地裏一片煙雨朦朧。

    小舟微微晃盪着,何瑾坐在舟中聽着雨聲,心頭靜寂。

    一杯淡茶遞來,何瑾嫣然接過,她雙頰微微呈現出可疑的緋色。

    紀羲禾一襲墨衣長裳外披薄紗衣,袖口着淡色,紗衣上繡着暗紋。透色玉骨杯在他脣瓣摩挲,淡淡茶香和着荷香雨氣,讓人醉心於這微風細雨中,卻又不覺勾起悠悠情絲。

    瞧着眼前人,何瑾不免泛起了些女兒家的小心思。

    懦弱且逞強,何瑾一貫都是這般活着。

    會哭的孩子有奶喫,那麼如她這般不會哭鬧的只有靠自己活下去,對此,何瑾深信不疑。

    但當皇帝賜婚於她時,期許的種子就已埋進了何瑾的心窩窩,她想要逃,逃離過去,而在當時紀羲禾就是她的未來。

    在紀羲禾表現出的種種關切與真情時,期許的種子便在不知不覺中恍然長成了參天大樹。

    那時,何瑾以爲自己能嫁與紀羲禾爲妻,是她三生有幸。

    湖上煙波飄渺,水波泛舟隱霧中。

    纖纖素手,兩撥三弄,琵琶聲色悠揚,響窮萬里引楊絮作舞。

    迎風使舵,船頭搖擺不定,幾艘錦緞華船一衆齊發,駛向湖中。

    何瑾站在船首,無意瞥見岸邊那處荷葉初露的荷花地,她頓時陰沉了臉,旋即折步走開。

    紀羲禾獨立船頭,餘光將何瑾離去的背影納入眼底,他神色微黯。

    杜墨洳也在船板上,他瞧見何瑾離去便跟着尋了去。

    前些日子,何瑾受人非難,杜墨洳雖數次替其辯解,但因紀子萱多次阻攔打擾而沒有當面安慰何瑾,這讓杜墨洳心中惦記,今日遊湖他正要藉着機會給何瑾說清。

    就算他對何瑾無意,但以杜府與國公府的來往,他也應當當面勸慰幾句的,杜墨洳如是在心中給自己解釋着。

    這幾日夢境的逐漸深入及改變讓杜墨洳更加懷疑自己對紀子萱的感情,質疑他自己原本的決定以及現在所做的一切正確與否,潛移默化的心思變化饒是杜墨洳也難以察覺,或者說他本不希望有所覺察,一直在欺瞞自己罷了。

    轉角處,杜墨洳正要揚手止住何瑾,卻有人先他一步。

    是紀子萱,杜墨洳上船時未找到的人兒,此時卻是找到了何瑾跟前。

    杜墨洳頓覺不妙,紀子萱看何瑾時透露出的目色是他從未見過的,他也壓根無法想象出那樣的神色竟然會出現在紀子萱的臉上。

    杜墨洳正要追去,何婉攜着一羣打算上船甲板上作詩抒情一決高下的他院學子們從船房裏出來,恰恰擋在了杜墨洳的面前,帶到杜墨洳扒開衆人急匆匆打算跟上何瑾紀子萱兩人時,只聞一聲驚呼傳來。

    杜墨洳正提步要衝去,就將紀子萱驚慌不已哭哭啼啼地從轉角處跑了出來,見了杜墨洳立即扯了杜墨洳的袖子哭得大眼如核桃,雙脣水潤微微腫起。

    “有人落水了”

    杜墨洳被紀子萱扯着袖子聞聲驚醒,急紅了雙眼想衝過去,卻被紀子萱束住了手腳。

    何婉聞聲則臉色頓變,驚呼一聲:“姐姐”

    何婉的驚叫聲引得杜墨洳眉宇微擰,她怎知落水之人是何瑾

    杜墨洳使自己靜下心來,暗中瞧了眼何婉又瞧了眼紀子萱,一股震驚且無法言喻的心情在他心頭蔓延開。

    就在此時又有一人大叫:“是何瑾落水的是何瑾”

    杜墨洳扯開紀子萱緊緊抓住自己的手,想跳水救人,卻似乎冥冥中自有天命,他每每都必定要晚人一步,這次杜墨洳再一次被人搶了先。

    一道墨色的身影隨着何瑾沒入湖中,隨着江濤滾滾而去,沒一會兒就在水面上消失了蹤影。

    前世,何瑾曾問過紀羲禾,紀子萱是個怎樣的女子,那時何瑾並非真心想問,只是隨口一說消除尷尬的氣氛罷了,因故她也沒有將紀羲禾的回答記載心上。

    但回首方纔墜下游船的一瞬間,何瑾記起了前世紀羲禾的回答:紀子萱生性聰慧,她知曉自己所要何物,但她卻是將所有的聰明勁都用在了僞裝和示弱上。

    紀子萱褪下自己僞裝之時,便是她伸手拿取她所要之物的時刻。

    “公子,”何瑾脣角撩開,看着小舟中的另一套茶具,問道:“這紫砂壺可是出自時大彬先生之手”

    紀羲禾含笑默允。

    何瑾心中驚喜,“宮中豔說大彬壺,海外競求鳴遠碟,今日我竟有幸瞧得真品。”

    陸韻之是位風雅之士,對茶更是瞭如指掌,耳濡目染下何瑾也多少對此有所瞭解,何瑾不覺想及陸韻之,若是外祖見着這六方紫砂壺定會歡喜不已。

    前一刻還笑着,下一瞬間,何瑾卻恍然黯神,是呀,她怎忘了,國公府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是一片斷壁殘垣了。

    何瑾收住噴涌的思緒,她神色不自在地將目光從那六方紫砂壺上移開,瞧向遠處。

    紀羲禾將眼前人的神色變化瞧在眼底,他拿出一帕子遞到何瑾面前,從紀羲禾那兩瓣薄薄的脣中只吐納出一句話,他聲音淡淡卻憾人心絃,“哭吧。”

    單單這兩個音調給紀羲禾說的極其緩慢柔和,有股撫平人心的魔力。

    沒有人對何瑾說過這樣的話,就算何瑾過世的母親陸氏,對何瑾說的最多的也是叫她忍耐,但現在有人卻要她哭出來。

    何瑾不允許自己這樣做,只是她無法抑制心頭的顫抖,胸口五味交雜。

    紀羲禾輕嘆一聲,伸手替何瑾拭去早已滾落出卻未被何瑾察覺到的淚珠。

    何瑾微愣,而後驚詫地擡眸朝紀羲禾視去,望着紀羲禾的雙眼,她覺得自己仿若看見了這世上最溫柔深情的眸子,叫人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直至那片汪洋無聲無息的淹沒日月,漫過那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被歲月染白的雙鬢。紀羲禾的動作那樣自然,似乎他就該如此一般,若是不這樣做反倒是奇怪,該被人指責了。

    但僅僅只是一瞬間,紀羲禾便收斂起了眼底的神色,他那雙點漆般的黑眸再次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沉寂,叫人無法知曉他的心思。

    紀羲禾笑了笑,將錦帕交與何瑾手中,笑了笑,緩緩道“這世上萬萬事,謹記一話即可以一應百:哭,便要哭得大聲,笑,就要笑到最後。”

    何瑾懵懂頷首,似還未從紀羲禾眼底的那片柔情中回過神來。

    紀羲禾悠悠笑開,俄而,坐回原處。

    醒神後,何瑾頓是惹紅了雙頰,轉首遠望,目光遊移,訥訥無聲。

    彼時一隻蜻蜓飛過,堪堪落在船沿,引去了何瑾的注意,卻在下一秒被船篷上滴落下的雨滴猝不及防地打進了荷塘裏的淤泥裏。

    何瑾一驚,急急坐到船邊想要伸手將那蜻蜓救出,卻又陡然止住了手,思慮一會兒後,她收回了已經觸碰到清水的指尖。

    何瑾目色焦急地瞧着那隻半隻翅膀陷入淤泥,身子露出水面,不停掙扎想要重獲自由的蜻蜓,卻始終沒有伸出援手。

    “爲何不救”幽幽男聲傳入耳中。

    何瑾柳眉緊鎖,回首答道:“我救得了一次,卻救不了第二次。如是此次幫了它,下一次它若習慣等人幫助而停止掙扎該如何那時我倘若不在其身旁,豈非害了這卿卿生命”

    “那該如何瞧着它陷入淤泥丟了性命”

    “不,它會掙脫的,”何瑾璀然一笑,牽起臉頰上淡淡的酒窩,回首望向紀羲禾她眼中散滿了繁星,叫紀羲禾心頭一震,不覺心跳加快了些。

    “瞧,它不是還未放棄撲騰嗎”何瑾再次將目光放在那隻蜻蜓上,她勾着腦袋瞧着,信心滿滿卻又有些擔心,“我相信它,它能克服這重重困難重新翱翔天際的。”

    何瑾地話像是說給這可憐的小東西聽的,又像是再給自己鼓氣,“我會守在它身旁的。”

    “一直守下去”紀羲禾聲音中存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期許。

    “一直守下去,直到它掙脫淤泥的束縛。”何瑾回答果斷堅定,目光灼灼。

    紀羲禾只覺心中仿若有什麼不曾有過的情感破土而出,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紀羲禾不覺失神片刻,而後起身,頎長的身子爲何瑾擋去飄進船內的雨水,他薄脣噙笑,修長白皙秀氣的手指就那樣毫不猶豫的伸進了那污濁的淤泥裏,將那隻可憐的蜻蜓從閻王爺那討要了回來。

    兩指輕放,蜻蜓撲騰其翅膀,卻未離去,而是落在了紀羲禾的指間,有靈性的扇動着翅膀,仿若在感恩道謝。

    霽雨,天空放晴。湖面波光灩灩一片,打在紀羲禾修長的後背上,給他覆上一層朦朧的餘暉。

    紀羲禾解頤,眼波瀲灩含情,“我與小姐恰恰相反,哪怕折斷這翅膀我也要將它救出來,”蜻蜓撲騰翅膀悠悠飛遠,望着那逐漸消失在空中的小東西,紀羲禾回首看向何瑾,笑意深深,他幽昧的雙眸中,隱約有種道不明的思緒,“若憂心它下次會無法逃離,就請陪伴在它身邊。”

    一直陪伴下去,直到親眼見到它重新展翅飛翔。

    說好了,誰都不許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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