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心志堅定,無論是飢渴凍餒還是藥性入體,都忍得住。
邵北城如此作想,在容鈺想來,卻是另一層意思。
容鈺想的是,邵北城不肯收下她帶去的丫鬟,約莫是瞧不上那丫鬟。
她想,是她大意了
倘若邵北城是個來者不拒的,依他的品貌家世,又豈會潔身自好至今
容鈺努力地回憶着府裏各院的丫鬟們。
無論是上輩子任性驕縱的她,還是這回不喜折騰的她,對府裏的下人們都鮮有關注。
可即便沒有印象,她也知道,休要說是容府,便是放眼整個京都城,容瀅的丫鬟們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印證了那句古話:近朱者赤。
容瀅的丫鬟們不僅在下人裏出挑,品貌氣度甚至不遜於許多資質一般或失了教養的貴女。
既是端王妃親近的人,又是可人的解語花,容鈺記得,上輩子朝野內外想求娶那些丫鬟的男子很是蔚然可觀。
那些丫鬟也當得起這樣的殊榮。
以容鈺最熟悉的穀雨爲例,穀雨掌管寧王府後院中饋,陪寧王應酬交際,爲寧王生兒育女。
寧王府離了容正妃無足輕重,卻一日也離不得谷側妃。
倘若今夜她帶來的是那些丫鬟中的一位,邵北城大概就不會推拒了
可她帶不來那些丫鬟。
容鈺一時想不到合適的人選,便先把帶來的那丫鬟打發走了,然後走到桌邊坐下,斟酌了一會兒,開口道:“你不要剛纔的那個”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呢”
她邊說,邊隨手拿起細白瓷調羹,漫不經心地攪着碗裏的五穀粥。
她既盼着他說得具體些
具體,她纔好依樣畫葫蘆地去找。
又盼着他什麼也不要說
過了好一會兒,容鈺聽到邵北城拉開圓凳在桌邊坐下。
他說:“什麼樣的我都不想要。”
什麼樣的都不想要
容鈺手裏的調羹“啪”地落在碗裏,濺出些許粥米。
她不敢深思邵北城的話,狀似輕鬆地擡眸看向他,打趣道:“什麼樣的女子都不想要”
“你莫不是,有斷袖之癖”
她屈指敲着桌面:“嗯南風館裏的少年們,固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樣貌,可”
邵北城無奈地打斷了容鈺的話:“愈說愈離譜”
他的眼神亮得攝人:“邵家男兒不納妾,正妻之外,後院再無旁的女子”
容鈺受不住他的目光,垂下眼眸,隨口道:“祖宗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我我並非那起子妒婦”
邵北城便笑了:“連妒婦也曉得了。”
“你還,只知道妒婦名聲不好聽,卻不知道賢婦是多麼不好做”
又解釋道:“我並非愚孝之人,祖宗家法,我也不是條條都依的”
容鈺遲遲沒有擡頭。
如果不是因爲孝順、遵祖訓,所以不納妾
那是因爲什麼
他莫非要說,是因爲她
容鈺只覺驚詫且難以置信。
她忽然就想明白了:爲什麼她早已對他動心,卻遲遲不敢迴應他的情意
因爲,她知道他將英年早逝。
因爲,她懦弱又自私。
他覺得她年紀尚,卻不知道,在她看來,他纔是年紀的那個
他不知道,倘若她動了心,餘生將會因這段短暫的情意受多少苦楚
就像兩世的容華
容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緒,擡眸看向邵北城,緩緩開口道:“我的年紀並不”
“一夜的情藥之苦你忍得住,所以你說,不需要別的女子。”
她認真地看着他:“可是,倘若我的性情變了,恣意妄爲、不明事理,攪得家宅不寧”
“倘若我命中無子”
“倘若我年輕早幺”
“若是那般,你的祖母、母親勸你爲了家門、爲了子嗣,另納她人”
“即便是那樣,你還會如今日這般作答嗎”
容鈺定定地看着邵北城,心裏生出歉意。
再一次,她因爲自己的私心,傷害了他
他待她一片赤忱,她卻偏要質問他的真心。
不過是爲了,他死後,她可以自我安慰:他對她的情意並沒有那麼深,她實在不必肝腸寸斷
邵北城久久未語。
容鈺的眼神波瀾不驚。
她把粥碗推到邵北城眼前,輕聲道:“不燙了,你用幾口再就寢。”
又囑咐他:“夜裏若是覺得身子不適,你就去找我二哥,切莫強忍着。”
然後行了禮,轉身離開。
彷彿這是一個很尋常的夜晚,邵北城借宿在容府,他沒有服藥,她也沒有問他那番話。
可她尚未走到屋門處,就聽到身後響起少年篤定而明亮的嗓音:“不管以後如何,我定不負你”
不負
容鈺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邵北城繼續道:“若是尋常人家,無子自是樁憾事,可邵家男兒多早幺,說來算不得什麼憾事”
“至於性情,我倒寧願你活得恣意些”
“我不羨慕世間男子三妻四妾,只盼着你我永不離心”
容鈺眼裏涌起淚意。
大周女子,無論是她這樣的高門貴女或是家碧玉、寒門農女,自幼學的都是三從四德、三綱五常。
經世治國、舞文弄墨、務農經商,皆是男子的正業。
女子畢生最緊要的使命唯在於綿延子嗣。
再能幹的當家主母,也須有兒女傍身,纔有治家理宅、掌管中饋的底氣。
休妻、扶正、難產、夭折
“子嗣”二字,牽扯着多少後宅陰私,又葬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也包括她的上輩子。
容鈺朝東正院的方向看去,默唸了一句:阿孃,對不住,這回女兒又要犯傻了。
然後,擡手拭去眼角的淚,轉身朝邵北城走去。
那個時候,邵北城並不知道,容鈺是帶着怎樣的勇氣和決絕走向他的。
容鈺也不知道,她的轉身,對整個王朝的國運將會有怎樣的影響。
而多年後
歸寧的鎮北王妃容鈺重回故地,她在桌邊坐下,想起那晚他們的對話,心中只覺無限惆悵:真是年少不經事啊
那晚,她怎麼偏偏就說了那樣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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