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回到闊別十餘年的京都,見到了很多故人。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後來發生的一些事在那一年也已然埋下了端倪。
可是,那些事發生的時候,她的認知並不明晰,對那些端倪更是感知遲鈍。
或許是因爲,那個時候她有孕在身。
在她受了一遭罪生下孩子,又耗費心力地把孩子養大,回過頭再看,才終於隱約看清了承平三年發生的種種。
那一年,她以爲她在朱家莊平息的只是一場幾個貪心的莊戶鬧出的動靜,以爲她資助的只是一個普通的貧寒而上進的少年。
後來她才知道,朱家莊的莊戶們所謂的想讓邵家買下他們的地,還有之後去的田莊裏類似莊戶們的類似請求,連起來,就成了一個挖給邵北城的坑。
無視朝廷律令、肆意屯田,皇帝若是忌憚邵北城的蓋世軍功,那他屯田不啻於親手給皇帝遞刀。
史官丹青筆法,後人看了,也只會以爲邵北城如很多居功自滿的前人一般,從戰場上的英雄淪爲了貪婪的豪強,自尋死路。
挖坑的人認定了邵北城不忍拒絕莊戶,卻算漏了容鈺。
容鈺也萬萬沒有想到,挖坑的人竟然是邵承志。
那個在父親戰死後出生、承載着邵家滿門希冀的孩子,最後成了年輕的定國公,卻不像從前的任何一位定國公。
容鈺設想過很多次,邵承志爲什麼要幫着蕭家對付邵北城。邵老太太召回了在邵承志身邊近身服侍的小廝,那小廝祖上世代都是邵府忠僕,據那小廝說,國公爺傾慕蕭家的五小姐。
蕭家的五小姐是蕭貴妃兄長的女兒,儘管伊人遠在金陵,可在京裏也素有閨譽。
邵老太太聽了那小廝回的話當下就暈厥了,醒來後整個人都老了許多,精神總是懨懨的。
因爲傾慕的女孩子,就不惜設計叔父
他叔父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心裏也有珍視的女孩子,卻肩負邵家的榮耀上了戰場。
容鈺下意識地覺得,邵承志不應該是那樣的。
邵家兒郎,不該是那樣的。
可她並不瞭解邵承志,所以也想不明白邵承志的動機。
那一年,宮裏也出了樁大事。
起因是愉貴人給皇帝端了一盞有毒的參茶,後來不知怎麼牽連到了皇后,容皇后尚未受審就帶着龍鳳胎兒女一起服毒自盡了。
皇后自盡是醜聞,也是罪過,天家給她留了最後的體面,說三皇子、大公主出了天花夭折,皇后傷心過度、猝然離世。
只是,容皇后去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加諡。
紛擾的世事中,對容鈺來說,那一年最值得銘記的是邵庭宛的出生。
她盼了兩輩子的孩子,她的女兒。
子承庭訓。
長房大哥叫邵承志,三房來得晚的幼妹就叫邵庭宛。
在衆人都不抱希望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宛宛讓大家大喜過望,她從在孃胎裏就備受呵護,落地後更是千嬌萬寵。
就連邵老太太也精神了許多。
邵府家風樸素,邵老太太堅持了大半輩子的原則,卻怎麼也不捨得她心尖尖上的重孫女受委屈,衣食用度樣樣格外講究,小襁褓也要請蘇州最好的繡娘繡上雙面繡。
宣寧郡主更不必說,她寡居數年,有錢又有閒,且自幼在宮裏長大,見多識廣,整日都興致勃勃地琢磨着怎麼哄宛宛。
小沈氏、容華以及邵府的其他夫人、姜夫人邵南煙,大致都是這樣的情形。
一衆小表親們因得了大人的囑咐,對宛宛小表妹也都格外照顧。
甚至,還有二皇子
淑妃和容鈺少女時交好,宛宛百日宴的時候,淑妃帶着宮裏的賞賜玉駕親臨,那天二皇子也來了。
當時在屋子裏的一衆夫人們個個都變了臉色。
彼時三皇子已逝,二皇子是唯一的一位皇子,皇帝又龍體抱恙
所以,二皇子是什麼人
他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是大人的有心教導,還是孩童的無心之言
再聯想到,鎮北王得女後宮裏賞賜豐厚,卻沒有欽封郡主
封一個無足輕重的郡主,結束本朝唯一一位異姓王的傳承,對皇帝來說這大概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是,皇帝沒有封。
在這樣的情況下,二皇子說的那句話很難不讓人多想。
寒門選後已然形同虛設,邵家有兵、沈家有錢,蕭家和簡家爲二皇子相中邵庭宛並不奇怪。
至於聖意
少主即位往往伴隨着外戚專權,皇帝或許是選了邵家,用來制衡蕭家和簡家
不過,不論實情究竟如何,在二皇子說了那句話以後,淑妃臉上的愧色倒是真切極了,甚至不惜當衆訓示二皇子。
衆人自然不敢聽二皇子受訓,紛紛勸淑妃“童言無忌”,還有人順勢玩笑:“這麼標緻的娃娃,不怕你們笑話,我也想徑直抱回去呢”
嘻嘻哈哈中,這句話就這麼揭過去了,在場的人後來都很默契地,誰也沒有再提起過。
總而言之,衆人拾柴火焰高,容鈺獨力難爲,邵庭宛在過度溺愛中長大,她三歲隨着容鈺回西北的時候,已經長成了一個標準的紈絝子弟。
任性嬌縱,人憎狗嫌。
容鈺看見她就腦仁兒疼,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從前求子的種種行爲。
冤孽,小魔星
她在去西北的路上被小魔星折騰了一路,又想到邵北城這幾年每次回京探親時對小魔星有求必應的樣子,覺得在西北肯定也沒有人能治住小魔星。
她無奈地想放棄這個熊孩子了。
她又想到自己小時候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又覺得這大概就是命
等她憂心忡忡地到了燕雲城,卻詫異地發現,邵北城對小魔星嚴厲極了。
禁閉、扎馬步、練大字什麼的都只是常規操作,有一回小魔星不聽她的話、不肯好好喫飯,鬧着非要喫京裏的點心,邵北城直接把她拎出屋,用網兜裝着,把她掛在了院子裏的樹上
小魔星起先還覺得好玩,又是笑又是大聲喧譁的,可樹下人來人往,誰也不搭理她,她才逐漸安靜下來。
不過,也不肯認錯。
就是因爲她性子倔,怎麼都不肯認錯,在京裏又有老太太們護着,容鈺才管教不了她。
那次小魔星在樹上掛了一整夜也沒有開口認錯。
容鈺擔心掛出意外,纏着邵北城把小魔星放了下來。
夫婦倆無語地發現,沒心沒肺的小魔星竟然在網兜裏睡着了
不過,打那以後她喫飯就老實了,給什麼喫什麼。
小魔星五歲的時候,邵北城把她帶進了軍營,和戈將軍、田廚子家的孩子們一起操練,晚上回府了則讀書習字。
在邵北城的經歷裏,妹妹邵南煙是和家裏的男孩子們一般無二地養大的,所以他也就這麼養女兒。
容鈺覺得這樣似乎不對勁,可是大家閨秀該怎麼養,她其實也不太懂。
而且,根據她的經歷,把大家閨秀學到了極致的,像容皇后那樣,似乎也沒有什麼意思。
至於像南煙那樣長大,身手不輸男兒,性格爽朗大氣,後來嫁的人、養育的孩子也都很好。
所以容鈺就由着邵北城去了。
小魔星跟着邵北城進軍營的這一年,皇帝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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