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溪被尚衣局的大姑姑扶住後,定了定心神,鄭重地打量起那件袞服。

    她很快就發現,那件袞服不僅不是按照小皇帝的身量所裁的,更奇特的是那袞服上所繡的章紋,日月星辰簇擁着的,不是龍,而是鳳!

    繡鳳凰的袞服……

    惠風和暢,蕭溪生生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位大姑姑卻氣定神閒的,她穩穩地扶着蕭溪,溫聲問道:“娘娘覺得如何?”

    大姑姑的語氣十分尋常,就像她問蕭溪的不是這件袞服如何,而是某件宮裳、某匹絲綢如何。

    蕭溪下意識地感覺到,她又走到了一個岔路口。

    就像少女時,祖母問她,願不願意去宮裏陪姑姑;就像洞房花燭夜後,小內官問她,是否要等皇帝;就像太皇太后第一天抱着小皇帝坐在金殿龍椅上的時候,羣臣問她,願不願意垂簾聽政……

    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她親口說出的。

    彷彿她有得選……

    這回,是選太皇太后還是小皇帝呢?

    倘若她選小皇帝,小皇帝和蜀王、帝黨臣子鬥得過掌控朝政數年的太皇太后和根深葉茂的蕭氏黨羽嗎?即便小皇帝千難萬險地贏了,他又會如何看待她這個背叛了母族的所謂母親?蕭氏後人又會如何看待她?

    所以,答案不言而喻:她不應該、不能選小皇帝。

    蕭溪不禁有些難過。

    她教養了小皇帝十年,看着他從一個不知所措地眨巴着大眼睛、說官話時帶着蜀地口音的小糰子,長成了如今一句話也不會多說、一句話也不會說錯的沉穩少年。

    她教養小皇帝的時候,沒有很多心思,一個自幼就離了父母的孩子,處境又複雜,課業又繁重,她自然地想對他好。

    至於太皇太后,那年祖母要她來宮裏陪姑姑,之後的這些年裏她也是真心實意地視太皇太后爲姑姑。

    然而,她看重的東西,她付出的真心,在太皇太后、小皇帝眼裏,大概算不得什麼。

    蕭溪盯着那袞服上的鳳凰看了許久,纔開口對尚衣局的姑姑道:“姑姑不該問我覺得如何……”

    “而該問,穿這衣裳的人覺得如何……”

    姑姑一怔,蕭溪已經轉身離開了。

    蕭溪去了御書房。

    太皇太后的頭髮已經白了,卻依然耳聰目明,硃批筆跡有削鐵斷金之氣。

    蕭溪認真地一會兒纔開口道:“幸有娘娘,曾祖父的書法纔不至斷了傳承。”

    太皇太后隨口接道:“蕭氏子侄泛泛,怎至於……”

    太皇太后說到這裏,驟然頓住。

    書法傳承在形更在神,墨寶體現的是執筆者的風骨,蕭氏子侄泛泛,或許有人能臨摹出蕭老太傅的筆跡,卻難有他的氣度。

    儘管近年來蕭氏子弟聲譽很高,可太皇太后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並不堪大用。

    蕭溪看了看太皇太后,跪地道:“娘娘,儘管不易,蕭家將來或許還會再有似曾祖父那般的首輔,可千秋萬載,蕭家再也不會有第二位像您一樣的娘娘了……”

    太皇太后輕輕擱下了筆,看着蕭溪沒有說話。

    蕭溪跪伏在地,便看不見太皇太后的表情,或許是因爲這樣,她纔有勇氣繼續道:“娘娘,我曾聽太傅對聖上說,您有呂武之才……”

    “侄女愚鈍,翻閱史籍方知道了呂武之才的意思,可史籍卻沒有寫……她們的母族家人後來都如何了?”

    “娘娘,呂后、武帝的母族家人後來如何了,您知道嗎?”

    太皇太后神色不定地盯着蕭溪看了許久,開口時卻並未回答蕭溪的問題,而是道:“當年族裏選送的女孩子中,你並不是最出挑的……可你知道我最後爲什麼選了你嗎?”

    此前蕭溪向太皇太后進言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彼時她的心緒也很平靜,可此時聽到太皇太后的這番話,她的心卻不由自主地驀然一緊。

    太皇太后爲什麼會選擇她?!

    這些年她想過很多回這個問題。

    百思不得其解。

    太皇太后繼續道:“我與人相交,比起其人其時如何,更看重假以時日、又將如何……”

    “十五歲的你不是蕭家最出挑的小姐,可我知道,你能成長爲最合適的皇后!”

    蕭溪怔怔地看着太皇太后。

    她設想過很多種答案,從不曾想到答案是這樣的。

    素未謀面、寥寥數語,太皇太后怎麼就知道,她能成爲合適的皇后呢?

    然而,這或許就是太皇太后能成爲太皇太后的原因。

    回溯往昔,在昭帝僅是端王的時候;

    在端王妃容氏風光無限、先帝僅是簡側妃之子的時候;

    在關內侯僅是一個想以一己之力打破軍中千年門閥藩籬的無名小卒的時候;

    在越太妃無人問津的時候……

    太皇太后是在那樣的情形下選擇的他們。

    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的分量,自不可相提並論。

    蕭溪想問太皇太后如今是否依舊覺得她是合適的皇后,可她開口時,問的卻是:“娘娘,您看當今天子長成後會是怎樣的皇帝呢?”

    當今天子長成後……

    那年,太皇太后到底身着鳳凰袞服祭了廟。

    這種驚世駭俗之舉難免讓人多想,甚至有隨行臣子做好了死諫的準備。

    然而,太皇太后在祭壇前宣讀的卻是一篇罪己詔,隨後還政於帝,並約束蕭氏族人三代不得入仕。

    後人說起周朝這位傳奇的太皇太后,往往驚歎於她不曾行差踏錯一步的人生軌跡,尤其是最後的袞服祭廟、罪己歸政,堪稱神來之筆,得以保全她和蕭氏闔族。

    這些後人評說蕭溪自是不知,她的感受是,後來她似乎就沒有再遇到難抉之事了。

    平平順順的時候,時光就過得很快。

    有一天梳頭宮女手抖,蕭溪才發覺自己已經有了白髮。

    大概是年紀大了得緣故,她覺得這一年京都的冬日格外地冷。

    小雪的時候,她送走了越太妃。

    越太妃說想喫紅油火鍋,王公公含着淚吩咐御膳房的人支鍋子,鍋子還沒有支起來,越太妃就去了。

    大雪的時候,她送走了太皇太后。

    辦完隆重的喪儀,來年開春後乍暖還寒的,她便染了風寒。

    昏昏沉沉的,蕭溪覺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睜眼時卻見皇帝坐在榻邊,紅着眼睛問她:“母后,您可還有什麼未了之願?”

    蕭溪就明白,這大約是迴光返照了。

    未了之願麼?

    蕭溪搖了搖頭:“沒有。”

    她似乎是在回答皇帝,又似乎是在說服自己:“太皇太后走得很安詳,我的家人都很好,你是好皇帝……”

    “我沒有未了之願……”

    她緩緩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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