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從蓯進到院中的時候,就看見那晚錦繡正在指導穆離和吉祥如意寫字。三個下人坐在一條長桌旁邊一字排開,都在那奮筆疾書。她圍着他們轉圈子,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姿態看起來很悠閒,卻是個眼睛毒的,誰寫不好她就指出來,完全是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

    沈從蓯笑了笑,她和一般的名門貴女還真是不一樣。自古尊卑有別,哪有主子指導下人寫字的道理,她怎麼不知道避諱人呢?門口有那麼位婆子攔着,想來她到摘星樓來的事也早就傳進了郡主的耳朵。她這般做,是故意想給她看的吧!

    這一點不得不承認沈從蓯是想多了。納蘭錦繡本就是要指導他們寫字的,她只是覺得這種事情沒必要刻意避諱,畢竟,爹爹和哥哥待下人都是親如一家。攬月樓,時常有護衛和哥哥一同喫飯,大家就擺着一張大桌子,沒有尊卑之論,喫的不亦樂乎呢。

    說真的,納蘭錦繡喜歡這種氛圍,對鎮北王府的風氣也是有心要延承下去的。人來到這世上就要喫很多苦,這是她兩世爲人明白的道理。佛家雲衆生皆苦,其實就是這個意思。既然都是來喫苦的,爲什麼不能互相幫持,讓痛苦有人分擔,快活也有人分擔呢。

    她這位小繼母,入主蒼梧謠後,安生了幾天。現下卻是整個後院的大事小情都要受她管轄,她說無規矩不成方圓,下人該有下人的樣子,主人也得有主人的態度。

    當然她說的也沒錯,規矩在金陵城的深宅大院裏是非常重要的。而在鎮北王府,每個護衛都是受過嚴苛訓練,他們知道什麼可以冒犯,而什麼是堅決不可以碰觸的。

    即便是赤陽城也時常有戰爭,他們會在危險來臨的時候,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保護主子。讓他們以命相待,憑什麼?就憑着規矩麼?不會的,在生死考驗面前,那些規矩一文不值。讓他們不離不棄、報以忠誠的是情感。

    納蘭錦繡不想管鎮北王府裏面的事,但是摘星樓都是她的人,她在自己的地盤上,就沒必要去迎合誰。不管她做的這些,是不是礙了她繼母的眼,她都不準備改變。

    沈從蓯倒也沒說什麼,反而湊過去看穆離寫字。沈從蓯在金陵素有才女之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納蘭錦繡以爲穆離的字,她一定是看不上的。誰知她卻誇讚了一句,寫的不錯,進步很快。

    當然,納蘭錦繡不會天真的以爲她說的是真心話。穆離自然也知道。他本來想起身,哪有在主子面前侍衛還坐着的道理,可她見郡主示意他繼續寫,他便坐着不動,繼續抄書了。

    “我看你總出去,想來是在外面有事要忙,怕你累壞了身子,特意讓廚房給你燉了一盅乳鴿湯,你快嚐嚐喜不喜歡。”沈從蓯拉着納蘭錦繡的手,親近的不行。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納蘭錦繡清楚她來摘星樓,不會是給她送個湯這麼簡單。可既然人家沒說明來歷,那她也就裝作不知道好了,反正現在她們兩個就是互相比裝傻嘛。

    “母親的小廚房做出來的東西自然是好的。”

    “都是些家常的,也沒見得就有多好。”

    “那可不一定,我看您那個廚娘做得一手好菜,也不枉您千里迢迢從金陵把她帶來。”

    沈從蓯笑着道:“千里迢迢帶廚子來,說起來確實有些讓人見笑,可我是從小喫她做的飯,也是習慣了。母親怕我到這兒想家,特意讓我把她帶來。”

    “您帶來了廚子,我跟着都能喫到地道的金陵菜了,這麼說還得謝謝外祖母。”

    “那你快進去嚐嚐吧,她若是做的不合你的口味,你儘管和我說。她別的不擅長,金陵菜做的還是不錯的,你想喫哪個直接吩咐她做就行。”

    納蘭錦繡喝着乳鴿湯,和沈從蓯閒話家常。按理說沈從蓯這個人,除了規矩多和身上的主子習氣太重外,也沒有其他的缺點了。比如她對納蘭錦繡素來是呵護有加,既像長輩關心晚輩,又像是姐妹之間的互相關愛。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素來是納蘭錦繡的處事規則。按理說她不該討厭沈從蓯纔是,可她也說不清心裏那種防備狀態是哪來的。就是那種人虛幻的第六感,讓她非常不喜歡沈從蓯。

    也許就是因爲沈從蓯對她太好了吧!一個貴門千金,年方二八,在家金枝玉葉般養着,來到這裏,怎麼可能願意屈尊降貴的一味對別人好。納蘭錦繡截止到目前還沒有向她示好過。互不干涉,以禮相待,是她認爲最舒服的相處模式,沒必要過於親近,也沒必要改變。

    其實,納蘭錦繡不知道,沈從蓯現在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搏取她的好感,減少對她的防備。等到納蘭錦繡真正意識過來的那一天,一切就都晚了。說到底,她還是太過稚嫩,不太清楚人心到底有多險惡。

    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沈從蓯忽然過來找她。她是一個人來的摘星樓,連她的貼身侍女翠竹都沒帶。納蘭錦繡看她臉色青白,一副剛哭過的樣子,不禁有些疑惑。

    “笙兒,我完了,我完了!”沈從蓯一把抱住她,放聲大哭。

    “你怎麼了?先別哭,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沈從蓯又哭了一會兒,纔對她說:“我有身孕了。”

    “身孕?”納蘭錦繡眼睛睜得老大,她老爹就是鎮北王,與他這位新王妃素未謀面,哪裏來的孩子?

    “已經一個多月了,我也是葵水不來,剛剛發現的。”

    “你……你怎麼確定的?”

    “我在外面找大夫看的。”沈從蓯說完,又語無倫次的解釋:“我是喬裝了的,肯定沒有人能認出我來,我現在腦子已經亂成一團,不知道該怎麼辦?笙兒,你是大夫你給我想想辦法。”

    這一個月來,沈從蓯幾乎日日都會來摘星樓,對納蘭錦繡在外行醫的事也是一清二楚。納蘭錦繡本來也沒打算瞞她,兩人本就同在鎮北王府生活,這裏又沒人像三哥那般護着她,她就是想瞞也瞞不住的。

    “你先別激動,你坐下,我給你切下脈。”

    沈從蓯坐下,納蘭錦繡仔細的診了兩遍,確定沒錯。她確實是有孕了。這讓納蘭錦繡也有些無措,畢竟,兩世爲人的她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歷。尤其是,沈從蓯肚子裏的孩子不是鎮北王的,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是會要了她命的。

    “你……”納蘭錦繡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說。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已經沒有比這更壞的結果了。”

    “孩子的父親是誰?”

    沈從蓯閉眼,兩行清淚順着她蒼白的臉頰落下,她很小聲地說:“他在金陵。”

    “你們……”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他是我的侍衛,就像你和穆離一樣。”

    沈從蓯的這個比喻,讓納蘭錦繡莫名不舒服。她和穆離,可是純粹的主僕關係,哪裏能和她和她的侍衛一樣。不過,納蘭錦繡也沒那麼矯情,這時候還糾結在這個問題上。

    “那你打算怎麼辦?”

    沈從蓯又哭了:“我還能怎麼辦呢?當初我不願意,卻是因爲是聖上賜婚拒絕不了。我若是不嫁,他就要死,那我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他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我嫁了,想到有生之年總有機會再見的。我怎麼會知道,也許我會死在他前面呢。”

    “什麼死不死的?每個女人都生孩子,你見過幾個死了的?”

    “我能活下來嗎?”

    “你的命屬於你自己,只要你想活就可以活下來。”

    “我當然想活。可是,你覺得鎮北王府還能留下我麼?”

    “我不知道。”

    “我這是犯了七出之條,即便是尋常的老百姓家裏,也是要被浸豬籠或是休棄的。更何況這是聖上賜婚,我犯了這樣的錯,不是有損聖顏嗎?我姑母……本就因爲沒能生下嫡子,在宮裏步履維艱。我出了這樣的事,怕是她和沈家都要受我牽連,我不如死了的好,一了百了。”

    納蘭錦繡也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寧律規定,犯了七出之條的女子,均有夫家處置。有一些良善的人家,便會寫了休書逐出門去。若是遇到惡人,就有活生生被殺死的。

    其實,在大寧只要是犯了這種錯的女子,都是沒有好下場的。那些被休棄的,雖然留了條命在,但夫家不要,母家也不收。最終不是流落風月場所,就是不知所蹤。

    沈從蓯忽然想到什麼,她握了納蘭錦繡的手,乞求:“你是大夫,能不能讓我不要這個孩子,你一定有法子的。”

    “我是大夫,只能救人。”納蘭錦繡不精通婦科,但多少也是知道些的。怎麼落胎,怎麼養胎,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只是因果有輪迴,她死了尚且能復生,又怎能對無辜生命痛下殺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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