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女帝重華 >第二章
    有暮春的風從樓臺裏吹過,大開的門窗外是重重明豔牡丹,垂垂楊柳,門外碧波渺渺,湖面上荷葉田田,端的一派好風光。

    謝重華親政後日間多在聽風樓理政,連帶着大臣奏報也多在此處。

    她坐在御案後,面前攤開一本摺子,手中執銀絲蓮紋白瓷茶盞,微笑對下首恭敬垂眼端坐的新丞相徵平候左光慈道:“愛卿不必拘於禮數,卿乃先帝肱骨,累仕兩朝,如朕之師,況且此處並非九間殿,卿只當是在自家。”

    “陛下仁德,臣不敢當。”左光慈忙謙辭,依旨擡起頭來,不失禮數地對上女帝含笑的深眸。

    非朝會時她的衣妝皆家常,這一日也只穿着木蘭青繡瑩潤雪白崑山夜光的深衣,綰着傾雲髻,只用兩枚金釵挽住長髮,不施脂粉,膚色素潔如白玉。

    年僅十六的少女眼底深靜,高居上位卻不見絲毫無措,從容又平淡,不動聲色就壓住了一室尊色,滿廳貴氣。

    謝重華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語聲淡泊,婉轉從容:“卿報上來這些人朕都看過了,皆爲有能之士。如今朝中所缺甚多,依朕所想,外官任京官後,建章宮中也有些侍中該放外任了。”

    侍中都是天子近臣,謝重華此舉是欲砥礪心腹。此時建章宮中皆爲年初諸郡所舉的孝廉,有些並非世家子弟,毫無根基,只有天子倚重纔是他們的出路。

    左光慈拱手:“陛下思慮自然妥當。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以臣之見,宜棄資歷之見,有才有能者直擢之,不論出身年紀只注德行才幹,方是用人之策。”

    謝重華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卿言之有理。昔日多少國士能臣,皆因門第資歷之見碌碌終不得志,實在可惜可嘆。”

    聞言,左光慈也心生慨嘆。他就是以庶民之身建立軍功後才得封侯,女帝親政方能登上相位,在官場上一層一層地熬過了資歷,時至今日雖位極人臣卻也兩鬢如霜,深知其中的艱難。

    “陛下有興國之宏願,願選賢舉能,乃國之大幸。”左光慈斂容正色端正而拜。

    謝重華欠身虛扶:“愛卿不必多禮。朕上承先祖,下撫蒸民,不過盡心盡力而已。若事果利於國,千難萬難也必使之成。”

    她年幼時入儲,先帝親教之以帝王之道,早有大志。

    左光慈也可稱是看着她在儲位上長大,頗知女帝心性,幾個月來君臣志氣相投,日生默契。此時望着少女稚嫩又端嚴的面容,左光慈心中輕嘆,鄭重開口:“陛下求賢於諸郡,必有良材紛鶩而來,此不足爲慮。如今國亂初平,爲求民心穩定,亦爲國家計,陛下該遴選世族才俊,立一皇夫纔是。”

    從來女主臨朝,當國立身皆不易,多選取有才幹的厲害皇夫襄助,夫妻共治。左光慈歷任兩朝,眼見當初六歲的垂髫入儲,直到長成如今親政的嬌嫩清麗的少女,感慨不可不謂複雜。他已近古稀,家中幾個孫女都要比女帝年長几歲,難免對一人身在至尊至孤之位上的女帝多出幾分不該有的柔軟憐愛之情。

    謝重華幼時父母兄姊皆溺愛,初次隨先帝朝會時還曾扯過他的袍帶。而今她優雅從容,城府手段無一不有,卻終究還只是個小女孩。

    這番話發自肺腑,是真的爲她着想。謝重華垂着眼簾,默了良久,擡眼一笑:“朕知卿之苦心。”

    頓了頓,少女正了神色,緩緩道:“然卿熟讀史書,歷代女帝之事當詳熟於心。女主臨朝,不易者有三,優柔寡斷,以私入公,權柄旁握。朕幼承庭訓,稚齡入儲即參國事,自認非無纔不明之人,然而究竟年少。父皇早崩,兄長早薨,本當國賴長君,何況亂世。如今局勢不但諸臣存疑,朕於天下亦未有威名。若此時立世族權宦之子爲夫,與授人以皇帝之權又有何異天不可有二日,國不可存二君,早立皇夫,不過是讓亂臣賊子再生異心。便如楚舜,遺禍無窮。卿是老臣了,當明白朕的意思。”

    少女眉色濃秀如黛,面如深湖,平靜直白,徐徐而言,溫和卻切中要害。

    左光慈瞠目之餘,終於想起先帝之言:吾女有吾父之風

    先帝不過是守成之君,養民生息,然其父明帝卻乃一代霸主,縱橫闢闔,四方鹹服。三次揮師南下,貫通南北直至波橫海,令島國檀吉及其周邊稱臣納貢,外拒敵國,如非嘉陵川相攔,早已攻入衛國國都宣京。

    謝重華似祖父,當爲不世之君。

    然而眼前少女雖顏色風華明麗,神色卻帶着絲絲倦怠,眼下隱隱發青。左光慈隱隱不忍,再次拱手勸諫:“陛下所見,自然非微臣可比。然臣只擔憂國事繁冗,日理萬機,卻無一人可從旁分憂。任重而道遠,尚需勇毅君子助之。”

    然而謝重華卻笑了,聲若玉碎:“朕又不是泥捏的,勞累不得。從前父皇徹夜披覽奏章,母后也曾帶着朕遠遠看過,那時起朕就知道,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是這個樣子。朕是天子,國之仰賴,無處可退,無所可憑事當如此,再無可能”

    一瞬間少女眸光如劍,直至刺進左光慈心底,讓他徹底明白,年輕的女帝容不得任何人伸手越界的決心。

    逆王案尚未結束,大半個朝堂沸反盈天,下了這等功夫,動了這等筋骨,謝重華又怎麼會肯輕易將收回掌中的權力交付

    左光慈肅然,沉聲:“陛下心志之堅,是臣多慮了。”

    於君主而言,專權與野心,都是優點。

    謝重華知道他不會再提皇夫一事,便換了話題:“比起朝廷,朕更擔憂北疆。近一月了,一封奏報也無,讓人日夜懸着心”

    對此,左光慈倒是頗有信心:“大軍在外,傳報只靠令兵,一時斷了也在情理之中。況且大將軍久經沙場,罕有敗績,只怕是追擊太深斷了聯絡,以臣之見,陛下不必過於憂心。”

    謝重華自登基便未曾臨朝,國事皆由攝政王處置,此次領軍之帥亦是楚舜委任,她並不瞭解。然而依太尉與丞相之言,顧清風累軍功升爲驃騎大將軍,勝算極大,不應有失。

    專事刺探的繡衣御史也報稱,顧氏一族皆純臣,並非楚舜黨羽。故而謝重華並不是很擔心顧清風倒戈,只怕兵敗。

    左光慈這些日子以來不是第一次這樣勸解她,也不是第一次勸成。彷彿重複的次數多了,她就能更安心些。

    議完政事,送走丞相,謝重華召來中宮謁者令。

    “去長公主府請阿姐明日進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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