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委曲求全,喪失尊嚴的人在他眼裏不算弱者,任憑你如何求饒,如何卑微,都不算。因爲在陳木山看來,你都未曾抗爭過,那是連當個弱者都不夠格的。什麼叫弱者,爭不過老天,敵不過命運,雖無可奈何,但也坦然接受。
是以,女鬼先是威脅,而後便告饒,他只會覺得下賤,只能加重他的殺心。但最後,慨然赴死,顯出些許氣魄,平淡語氣中流露出的對那個城隍爺的恨意,不像有假,讓陳木山轉變了心思。他把虎童的褲子提上,拿走那枚壓在女鬼身上的硬幣,淡淡說了句:“跟我去車裏說,天忒特孃的冷了。”
女鬼一臉茫然,她沒想到對方這麼簡單就把自己放了,此刻,她完全可以跑掉,但她沒有,一者,實實在在沒那個膽子,還有就是,她對眼前行事乖張的男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虎童很知趣,沒問爲什麼,跟着師父上了車。二人坐定,車載電臺忽然響了,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大師,你徒弟陽火太旺,小女子不能以魂體面對,只好附在此上。”
“這樣也好,我徒弟也能聽個樂,說吧你似乎也有冤情。”
“沒什麼冤情,這些年替他做了不少壞事,自己那點委屈哪比的被我害得人,不提也罷。”女鬼悽然道:“我還是和您說說王棟的事吧,其實,他女朋友的死,不是自盡,而是城隍爺串通守山小神乾的。”
“什麼”師徒二人同時驚呼。
“不敢有半句虛言,他女朋友身遭不幸後,又命我附體,爲的是吸取他身上的才氣與陰德。小女子雖然是鬼,但不同於世間的遊魂,能造幻境,迷惑心智,我幻化成他的女友在夢中與他交流,他深信不疑。說來慚愧,小女子未曾經歷過情事,不懂愛情的偉大。我雖能附體,但免不了要受到人體內三火的反噬,以往附體,最長也就七七十九天就得逃脫。可他認定我是他女友,呵護備至,那些本該我受的反噬之苦,他一肩全擔了,現在他不僅才氣消失殆盡,而且五臟六腑傷痕累累。”女鬼的聲音帶着嘶啞。
“爲什麼那位城隍爺和王棟有什麼深仇大恨”
“其實也沒什麼,只因一句話。”
“一句話”
“對,是一句話。”女鬼毫無保留地說:“事情得從八十年前說起,那是城隍廟還在,香火很旺,也很靈驗。不過有一節,那就是你的供奉要與你所求之事的大小匹配。拿二斤糕點,就想求財源廣進,那是不可能的。”
“這沒問題啊,如果每個神仙都有求必應,那不是便宜了天下想不勞而獲的人嗎求神拜佛並不過錯,神仙幫與否,應該看此人值不值得幫。”陳木山說道。
“您說的沒錯,小女子也贊同,不過那位城隍爺卻不是那般做的,他是隻以供奉多少論,只要孝敬得夠多就給予護佑,纔不看你人品好賴。那時,有錢的大多爲富不仁,鮮有良善之輩。因此,有錢的惡人在他的保佑下,越發猖狂,窮苦的百姓沒錢孝敬,他就處處爲難。富人更富,窮人更窮,當地可謂烏煙瘴氣不成體統。
那年,王棟祖奶奶有孕,馬上就要生產了。家裏爲了求個心裏安穩,就去廟中敬香,討個母子平安,並許下承諾,說要生個兒子,就把家裏老母雞一年下的雞蛋當做回報,也就是這句話害了王氏一家。王家祖上有德,雖因爲時局動盪家道中落,但那一代應該有三子中興王家,其實不必求神,已經是命中註定的事。長子順利出生,王家把功勞記在了城隍爺頭上,信守承諾,家裏三隻老母雞,每日產得蛋誰都不敢動,都送到廟中。可是,有一天,其中一隻老母雞把蛋下在了柴窩,家裏人沒找到,那日送的雞蛋便少了一顆。結果,城隍爺暴怒,說不送金銀也就罷了,供奉點雞蛋都要剋扣。”說到這裏,女鬼沒再繼續下去,只是不住嘆氣。
“師父,一會你別攔着俺,俺不把他廟砸了,俺跟茅坑一個姓。”虎童已然聽不下去了。
陳木山又何嘗不是,臉色鐵青,陰鶩的可怕:“他一個神仙,偷陰德干什麼”
“能幹什麼,讓王家徹底斷子絕孫,再者,把陰德度給那些虔誠供奉他的香客,世道雖然變了,可人性依然,你懂的。”女鬼又嘆口氣:“看得出先生您嫉惡如仇,但他畢竟是神仙,萬事小心,不要勉強,好了,小女子該說的都說完了。”
“沒說完吧,你的事還沒說呢。”陳木山冷冷地說。
“小女子有什麼可說的,罪孽深重,任憑處置,絕無二話。”
“普通的鬼可沒有造夢的本事,除了一種鬼,夢娘,當我不知道”陳木山悠悠地說。
“你怎麼能知道”女鬼既詫異又帶着些許欣慰。
“師父,什麼叫夢娘啊”虎童好奇地問。
“夢娘就是民間所說的夢魘,所謂九魔一魘,成魔本就極難,成魘比之更難。要成爲夢魘,要經歷世間所有人的所有噩夢。”
“不就是噩夢嗎”虎童覺得沒什麼。
“呵,她在噩夢中不知那是夢,一切都和真實經歷無二,記住,是世間所有的噩夢,你還覺得沒什麼”
不細想覺得沒什麼,可稍微一盤算,就知可怕之處,虎童頓時啞然。
女鬼不做聲了,她做過每個悲慘故事的主人,而那些真的經過那些故事的人,沒幾個有勇氣活在世間,即便活着,也會整日猶如挖心掏肝一般痛苦,可她,懷着和那些悲慘故事主人一樣的心情,經歷過所有人的所有噩夢。那種回憶,不是痛苦二字可以形容的。
“提它有什麼意義,過去了,讓我死吧,對我也是一種解脫。”女鬼竟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