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詭語喪鐘 >Gloo「黑暗」 ①
    我叫嘲鶇。

    這本不是我的名字,我最初也不叫這個名字。

    之前我姓甚名誰,我不記得了。

    與其認爲是我的記性不太好。不如說,這是我一項特殊的技能。

    我能夠忘記所有我不願意記住的事物。

    對於過去的自己,我並非完全不感興趣。但我知道,那段忘卻的包括我本名在內的歷史,一定是不值得我去銘記的東西。

    在那之後,唯獨一個人是我不想忘記的。

    相遇是在一個暴雨天。

    並非是什麼充斥着鮮花與香水的邂逅。沒有溫暖的陽光,也沒有動人的音樂。

    在我爲數不多明晰的印象中,只有寒冷、飢餓,與漫無邊際的黑夜。

    那是當年的夏天最後的一場雨,沒有蟬鳴,只有滾滾的轟雷。

    我身上只有一件薄如蟬翼的單衣。

    雨霧濃密,空氣中的水汽令我難以呼吸。

    我的胃很疼,可能是太久沒有食物光顧。過去還有消化液腐蝕粘膜的灼燒感,現在只剩下純粹的痛。它鬧彆扭一樣擰成毛巾似的一團,即使如此,也擠不出一滴胃液來。它好像已經失去這個功能。

    好冷啊。

    我想,我快要死了。

    這個骯髒的小巷裏什麼都沒有。

    傾盆的雨勢將藏污納垢的垃圾堆沖刷徹底,土壤的腥味、潮溼的黴味,和腐爛的酸味,混合成一股特殊的刺激性氣息。伴着塵土的雨從屋檐與管道流下,裹着那些液化出的污水,順着傾斜的地勢淌進下水道里。

    但比起我曾經生活的環境,它乾淨太多。

    儘管,在那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並非如此。

    但那時誰會想到未來如此遙遠的事呢?我可就快死了。

    這不像人應該有的生活,雖然我好像也並不清楚一個正常人該過怎樣的生活。我這樣的存在,更接近孱弱的鳥雀、微小的蟲子——是的,甚至不如一條流浪狗那樣。

    我無法流浪。流浪是自由的專屬權。

    我不自由。

    即使我一直追逐着自由。現在,我似乎打破了束縛我的東西,但我仍不自由。

    我明白了。我是工蟻。

    我是整個卑微的種羣中最卑微的存在,是最勞碌的工具,是沒有人權的可消耗品。我和我的同伴一生都在爲整個種羣……至少是這種羣的上半部分奉獻着,或說壓榨着生命。

    即使我們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思想覺悟,我們也不知道蟻后是哪些人。我們沒有資格見到他們。

    而我螻蟻般的一生就要結束了。

    我癱靠在牆上,甚至沒有力氣瑟縮着。凍僵的身體連蜷曲的動作也做不到。

    仰天張開嘴,我讓雨水潤溼乾涸的喉嚨,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出一聲沙啞又淒厲的哀嚎。

    沒什麼狼或是狗的氣勢,但至少比鳥雀、比蟬、比螻蟻要嘹亮的多。

    這聲音很快又被淹沒在磅礴的雨中。

    一道閃電撕裂夜空,雲卻不散。

    刺眼的光明滅兩下,一束強光猝然襲向我疲憊的眼,很痛。接着,有什麼影子站在我的面前。

    我可能已經出現幻覺了。

    賣火柴的小女孩有奶奶來接她,我也會有什麼親人帶我走嗎。

    “哎呀……這個,有點麻煩。真是的,我很忙啊。”

    那個男人這麼抱怨着,卻把傘向這邊傾斜。臉上不再感覺到雨滴的擊打。

    實際上,我的皮膚凍得很麻。我是說,我不再能察覺到身上有着那些接二連三的觸覺了。

    我努力地在突如其來的電光裏睜大眼,確認我不認識面前的人。

    他蹲下身,語氣哀怨,露出一絲苦笑來。

    我還不想死。

    如此想着的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徒勞地想要抓住些什麼。或許這樣看上去比較像求救,因爲我實在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這……真沒辦法。不要讓我遇到這種事啊。”

    他自顧自地說着什麼,將長袍的袖口向上捋起,抓住了我伸出的手。

    “你能自己走吧,我的衣服是新訂的耶。”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死死地扒住了那隻手。

    “嗨呀,明明還很有活力嘛。”

    之後,我被帶到他的店裏。那是一家很不錯的酒館,算不上很大,但設施很齊全,甚至有一座不小的室內泳池。

    那天晚上恰好歇業整頓。他找到一條很大的毯子,又用浴巾在我溼漉漉的頭髮上胡亂搓了一通,像給一條剛洗完澡的小狗擦毛似的。

    “你叫什麼?”

    他並沒有問我是什麼人,也沒有問我從哪裏來。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裹緊了毯子。屋裏是溫暖的,但我那間破舊的衣服很冰,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他沒有追問,只是幫我從後廚拿來了熱水和麪包。

    這個男人很奇怪。在一家西式風格的酒吧,他穿着寬鬆的斜襟長衫,有民國時期的風格。而且他的頭髮很長,從背面看像個高挑的女人。但只要轉過身,就會發現他的面部輪廓分明,的確是屬於男人的硬朗線條。

    他走過來的時候,摘掉了金色的圓框眼鏡,擦拭着上面的水漬。

    “我建議你把舊的衣服換掉,會感冒的。女人的衣服這裏不多,我放到東邊的吧檯了。”

    擦完眼鏡,他就去南側的舞池那邊上樓了。我坐了很久,走向他說的地方。

    這處吧檯也有些奇怪,後面置着一扇很大的中藥櫃,傳來一股清苦的味道。更加格格不入的是,桌上有許多精密的儀器,我不確定那是製藥還是蒸餾酒的東西。還有一本攤開的書,和零散的筆墨紙硯。

    這件女式的衣服不太適合我。本來就是緊身類的,還小一號。但聊勝於無。

    過了一週,我修養的差不多了,他差人帶我去醫院做了全套的體檢,又領着我買了很多時下流行的衣服。還說,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就是了。

    我只想要普通地活下去,這樣就好。

    我得以在這裏生存下來,做些打雜的工作。

    店裏有些員工是殘疾人。他們的暴露在外的皮膚有傷疤,或者少了一兩根指頭。但他們人都很好,時常照顧我。先生出去忙的時候,我也喜歡和他們聊天。

    於是,我便知道了,這個男人是這家酒吧的主人。

    他本名仇繆,有的人叫他仇老闆,更多的人似乎叫他先生。

    仇老闆確實有幾分儒雅。那一頭烏黑的長髮與金絲圓框鏡,是添了些古色古香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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