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萱常常打電話問起她家裏的情況,她能夠回答的,永遠只有沒事二字。
科學技術的進步帶來了許多,也帶走了許多——人類的勞動力愈發不值錢了。
受限於學歷與技術等原因,父親一直沒有找到新的工作。只用了一年的時間,所剩無幾的存款便用光了。
那天晚上,她收拾了碗筷,將沒有油水的盤子洗淨,打掃好了房間每一個角落。
“你不要上學了。”父親說。
“我們已經沒有錢了。”母親補充着。
“好。”
然後,有人擰開了煤氣閥門。
沒有指望的生活,就是沒有指望。
一切都只會更糟而已。什麼知識改變命運,什麼孩子是未來的希望,都是不切實際的。
因爲根本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去維持孩子對知識的學習啊。
煤氣本身沒有味道,爲了泄露時容易察覺,經過了加臭處理。
硫的味道逐漸變得濃厚起來。
很快,這家人所有的痛苦都會消失不見。
長生逐漸變得麻木、睏倦。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起來了。
她分不清這個聲音是現實,還是模糊的夢。
聒噪的電話聲持續叫喊着。她想要去確認,但動彈不得。
當然了……那時長生並沒有就這樣死去。否則,現在的她也不會再度醒來。
南萱救了她一命。因長時間沒有人接聽,她起了疑,報了警。
長生因此撿回一條命來。
也只有她而已。
很快,走投無路的父親擰開煤氣閥門,攜一家三口自殺的新聞佔據了各大報刊的首頁。
“如此自私的行徑實在是令人所不齒,那樣的人不配爲人之父,那樣的孩子着實可悲。”
“家人都死掉了,留下孩子一個在人世間實在是太寂寞、太可憐了。”
“父母總是把孩子當做自己的附屬品,當做一種私有財產,似乎覺得自己能夠決定並支配孩子的一切——這太荒唐了,孩子應該有權做出自己的選擇,決定自己的人生。”
一時間,諸如此類的辯論與爭鬥風起雲涌,輿論喋喋不休。
在那之後,長生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依靠國家的補助金勉強生活下去。
而當初有着救命之恩的友人,如今卻對她冷眼相向。
這一切,都是因爲那個男生闖入了她們的生活。
與他們在一個班級的,同班同學。
暫且不提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說起來,她們的導員似乎受了很大刺激,精神狀況很糟。
再加上來自社會上四面八方對學校管理的斥責,顧遷承很難再安心地工作下去。學習爲她批了一段時間的假以在家修養。對於這次意外,既沒有嘉獎,也沒有譴責。
出於造成不便的愧疚,南萱選擇登門道歉。顧遷承稍微推辭了一番,終究沒有拒絕。
這位導員還很年輕,她們是她所負責的第一批學生。與其他刻板的老師不同,這位剛剛離開校園,又一腳踏進來的年輕的老師是如此討學生們的喜歡。
南萱就坐之後,充滿歉意地說着這番話。
“沒關係的,我明白。你沒事就好。”
她的笑還是那樣溫柔。
但,南萱能看出她那和藹的面容下,隱藏着些許疲憊。
顧老師的家很大,複式的,還有個小閣樓,裝修是精緻的歐式風格。
她尚未結婚,按照學校的工資怕是養不起這套房子。因此,這屋子應當是她父母的——可以看出,他們也是有學識有資本的一對夫婦。
不過,顧導說他們算是老來得子。她的父親因爲身體原因已經過世了,母親雖並不很老,但已經有些糊塗,現在正在一家不錯的養老院療養。
她在家修養的這半個月,也就做些打理花園或清潔衛生之類的工作。
即便如此,南萱仍看到架子上擺滿的各類藥物。
除一些老年人喫的藥,進口的保健品,還有一瓶安眠藥。
趁顧導去倒水的功夫,她悄悄晃了晃瓶子,已經空了。
“烏龍茶可以嗎?你也許喜歡花茶,但是好像喝光了。”
“沒、沒關係。”她慌亂地鬆開手,瓶子險些掉到地上。
這不像是老人家需要的東西。
因爲自己的任性,竟然讓老師揹負瞭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嗎?
窗戶敞開着,但南萱仍覺得有些胸悶氣短。
“要糖嗎?”
“啊——好的,謝謝。”
她很快溜回到座位上,像個等着媽媽衝奶粉的乖寶寶。
之後,顧導如慈母一般問候着幾個班的近況,還有些零零散散的瑣事。南萱都一一回答了,並且傳達了同學們的關心。
“老師,有些話……我覺得很荒唐,但如果是您,一定不會覺得我是個怪人。”
“當然,怎麼會呢?說說看,我的孩子。”
“您聽說過……這樣的一個都市傳說嗎?”
於絕望之時帶來希望的,指引者的故事。
講完這樣一個簡短的傳說後,南萱的瞳孔已經變成了通透的綠色。
屋外狂風大作,大開的窗戶不斷扇動着,發出嘎吱吱的呻吟聲。窗簾死死地抓住窗框,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扯出屋去。
顧遷承只是平靜地喝了口茶。
“再怎麼說,用餘生去換什麼超自然的能力……這種事,太荒唐了。”
“是嗎?老師也這樣想麼。”
“是呀。”
“那……您爲什麼在哭呢?”
顧遷承放下茶杯。
逆着光,她依稀看到在老師疲憊的臉上,兩行晶瑩的淚隨着放下杯子的動作顯露出來。
南萱有些驚訝。但……好像也並不是特別驚訝。
風停了。
窗外的斜陽正緩緩地下沉,將屋內的一切鍍上暖光。
配合着美麗的暮色,顧遷承的眼睛緩緩化作燦爛的金色,有如晚霞中最明亮的那道光。
“安眠藥果然還是……挺痛苦的。真是的,沒有電視劇裏那樣安詳啊。”
她輕輕擦掉眼角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