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至,知臺從已返仙裏,深慰鄙念。
宋人有一聯雲:“山中宰相無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孫。”前一句,公已得之,後一句,願公勉焉。使旋迫節,草草附復。別具侑柬,幸惟鑑存。
陳以勤胸有城府,給他的回信,也就談得透徹些。甚至說出了“樞衡之地,屢致臬兀。機辟盈野,鳳翔九霄”這樣露骨的話。在中旨還未頒到內閣之前,他已知道馮保接任了司禮監掌印的職務,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後必定暴跳如雷。正好新皇帝讓他來天壽山,使得他得以躲過內閣那難堪的場面。
時爲六月中旬,熾烈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傾瀉。驛道兩邊的楊柳,葉子都曬得蔫蔫的,躲在濃陰深處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嘶鳴,更讓人感到悶熱難捱。剛出城的時候,因爲還是早晨,涼風悠悠,陽光也不撒潑,張居正因此心曠神怡。兩個時辰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馬車,燠熱如同蒸籠一般。車轎的四圍簾子雖都捲了起來,卻一絲風也沒有,旁邊站着的小廝雖不停地給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烏紗黑角帶的穿戴,都已經溼透了。
車入昌平縣境,昌平縣令已在此恭候多時。路邊臨時搭起的涼棚裏,已擺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張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張居正胃口全無,只喝了一碗綠豆稀飯,吃了幾片西瓜,就又催趕着上路了。大約未時光景,張居正一行來到了天壽山的大紅門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縣境內的天壽山,是成祖朱棣宣佈遷都北京後,親自選擇的陵地。爲選擇一塊理想的“吉壤”,朱棣從全國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風水大師,讓他們跑遍了北京周圍的山巒崗地。這些風水大師們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幾個月,最後遴選了五處山陵,繪出圖樣來讓朱棣圈定。朱棣又讓他最爲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廣孝和大相士袁珙參加意見,多方斟酌,終於把風水大師廖均卿挑選出的黃土山選定爲皇陵。朱棣嫌黃土山名兒不雅,遂親改其名爲天壽山。
這天壽山的確是一塊難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脈的一個分支,來脈虎踞龍騰,悠遠有致。東、北、西三面羣山環繞,南邊卻開敞無阻,好像一個大庭院。“院子”盡頭,有一對小山把門,左邊稱爲龍山,右邊稱爲虎山。從天壽山正中一處叫康家莊的村子後頭,密林裏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迴流過這片三山環抱的平坦腹地,然後從龍山與虎山之間潺潺流出,流向廣闊的平原。無論山形水勢,還是土層植被,均無一點可挑剔之處。朱棣選中這塊陵地後,便把康家莊的村民盡數遷出,在其旁邊修建了自己的陵寢,民間所傳“康家莊邊萬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長陵。自朱棣起,仁宗朱高熾的獻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熄的永陵等一共八個皇帝的陵寢都在這天壽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載垕的昭陵,是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張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禮的陪同下,乘板輿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長陵正好在天壽山與大紅門之間的中軸線上,左右皆是歷代陵寢。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腳下蹬着龍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與永陵隔谷相對,正好對着虎山。當初禮部和欽天監兩家主持爲穆宗選擇“吉壤”時,也拿了幾處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現在這塊地方。他說:“百年之後與先帝父皇比鄰而寢,朕心大慰。”穆宗說這句話時,張居正正好侍立在側。當時他覺得欽天監選定的幾塊地中,這地方並不算太好。雖然也在龍脈之上,卻回勢稍差,缺乏逶迤奔騰的氣勢。但皇上自己喜歡,他這位大臣哪敢發言“有悖聖意”呢?四年後,再來看這座將竣工的陵寢,張居正當初的感覺並沒有多大改變。
在昭陵工地上轉了一圈,聽了王希烈與孔禮兩人的彙報,張居正心中有了底。按欽天監選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宮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還有三個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隻須一個月時間就可完全竣工。
此時夕陽西下,四圍鬱郁蒼蒼的松樹,在陽光的襯照下,翠色很是搶眼。解暑的清風,挾着不遠處依山而下的泉聲,悠悠傳來,令人心曠神怡。張居正便動了走一走的念頭,於是踏上林間的石板道,朝德勝口村的方向走去。這德勝口村同康家莊村一樣,原也是山中一個不小的村莊,因修建皇陵而盡數遷出,只留下一個地名。從一片林子中走出來,登上一處突兀的岩石,張居正看到了埋葬着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這位篤信道教齋醮的皇帝,由於一意修玄,導致大權旁落,首輔嚴嵩專權達二十餘年,次輔徐階也就忍耐了二十餘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輔的機會……沉思中,張居正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個身,位於德勝口村上頭的埋葬着武宗皇帝的康陵,在漸漸暗淡的夕陽中,散溢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孤悽。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風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裏尋歡作樂,要麼楚館秦樓,要麼放鷹逐犬。朝中大事,竟讓大太監劉瑾一手處理。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竟代秉國政十幾年,社稷綱常,被弄得烏煙瘴氣。封疆大吏的奏摺,劉瑾的門人可以隨意地批答。厚顏無恥的貪吝小人,劉瑾可以隨意地封官鬻爵。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大理司事張綵,每見到劉瑾就遠遠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連呼“爺爺”。劉瑾開懷一笑,對身邊隨從說:“你們看看,這纔是我的好兒子。”不久,就拔擢張綵爲吏部尚書。嚴嵩與劉瑾,一個首輔,一個司禮監掌印,都是前朝的鉅奸大猾,就因爲碰上兩個糊塗皇帝,他們纔敢爲非作歹,糟蹋公器。太平出良吏,順世出名臣。可是,自明太祖創下大明基業,到現在也兩百多年了,爲什麼就出了這麼多貪吏奸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