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二十一回 衆言官喫瓜猜野謎 老座主會揖議除奸
    卻說那日徵得張居正與高儀的簽名之後,高拱把那份《陳五事疏》以內閣公本形式送呈新登基的萬曆皇帝。第二天,傳旨太監送了一個御批出來,只短短六個字:“知道了,承祖制。”奏稿卻留中不發了。舊制:內閣送進宮中的奏摺,皇上看過之後,都應發回內閣票擬,然後再由皇上“批朱”頒行。但是,作爲三位顧命大臣聯合簽名的第一份內閣公本,卻被留中不發,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爲嚴重的政治事件。立刻,政府各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知道了這件事,且都表示出強烈的不滿。當然,最不滿的還是高拱本人。須知《陳五事疏》是他精心策劃的驅逐馮保的第一步棋,如果一開頭就是個啞炮,往後的事就更難動作了。因此,一接到中旨後,高拱便秉筆疾書,再上一疏:

    臣高拱、高儀謹題:

    臣等先於本月初十日恭上緊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知道了,承祖制”。臣等竊惟五事所陳,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內中尚有節目條件。如命司禮監開揭夾鑑,盡發章奏,如五日一請見,如未蒙發擬者,容令奏請與夫通政司將封建本辭送該科記數備查等項,皆是因時處宜之事。必須明示準允,乃可行各衙門遵行。況皇上登基之日,正中外人心觀望之際,臣等第一條奏即未發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將本送科,仍用封上再進。伏望皇上鑑察,發下臣等擬票,臣等如有差錯,自有公論。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無任,仰望之至。

    這第二道奏疏又作爲急件送進宮中,隔一天,宮中終於發還補本到內閣擬票。高拱這一下大受鼓舞,在心中醞釀多時的草擬皇上的批語也就一揮而就了:

    覽卿等所奏,甚於時政有裨,具見忠藎。都依議行。

    幾乎就在當天,皇上的“批朱”就到了內閣,對擬票無一字修改。收到這道聖旨,高拱那顆一直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立即就此事諮文通報在京各大衙門並邸報全國各州府。與此同時,他又指示刑部禮部把各自早就寫好的公本送進宮中。隔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早上,高拱坐轎子上班,剛到值房,送本太監又把這兩個奏本送來內閣擬票。高拱不讓送本太監離開,當着他的面,提筆擬了兩道票。

    刑部公本的擬票是:

    准奏。妖道王九思以邪藥進於先帝,惑亂聖躬,十惡不赦,三法司須從嚴懲處。

    禮部公本的擬票是:

    奏。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初承大統,理當如典行賞。

    擬完票,高拱看着雖說此時才謄正但私下已練過多回的這幾行狼毫小楷,心下甚爲滿意。吩咐文書拿了五兩銀子賞給傳旨太監,囑咐他把這兩道擬票連本一起帶回宮中,交給皇上“批朱”。然後,又派人去把韓揖、雒遵等給事中喊來會揖。

    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裏頭,大街小巷竄着的都是灼人肌膚的熱風,偏今兒一絲風沒有。給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擡的小轎,頂着日頭,轎子裏燠熱如同蒸籠。及至來到午門內的六科廊,個個都汗流浹背。一身繡着鷺鷥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後背都浸出了汗漬。各自進了值房後,揩臉的揩臉,搖扇的搖扇,暑氣還沒有除盡,接了高拱的指示,又都一窩蜂隨着堂差來到內閣二樓的朝房。

    關於內閣與六科的關係,這還得從給事中這一官職的設置說起。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初,鑑於宋元兩代君弱臣強,朝廷權力失控乃至崩潰的教訓,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謀反對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權分於六部。但如此一來,他又擔心部權過重而威脅皇權,又對應六部而設六科給事中,對六部權力加以牽制及監督。這六科給事中不隸屬於任何部門,直接向皇帝本人負責。如此一來,給事中不但掌握了參政議政的諫議權,還增加了監察彈劾權,朝廷文武百官無不受其監督。論官秩,六科給事中雖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與之見面也得行拱手之禮。關於六科特殊的政治地位,還有一事可作佐證。政府各大衙門,都設在京城各處,惟獨只有內閣與六科的公署設在紫禁城裏頭。一進午門,往右進會極門,是內閣;往左進歸極門,是六科廊,由此可見六科言官的清貴。按先朝傳下的慣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兩天,六科給事中都要到內閣和輔臣作揖見面,稱爲“會揖”,相當於一個互通聲氣的例會。只是今天這次會揖不倫不類,一是時間不對,離六月十五還差兩天;二則內閣除高拱外,張居正、高儀兩位輔臣均不在內閣,張居正在天壽山視察隆慶皇帝陵寢尚未回來,高儀患病在家;三則給事中也未全到,只來了七八個,都是高拱的門生,套用一句官場的話說,都是“夾袋中人物”。

    韓揖一幫給事中們在內閣二樓的朝房中坐定,這才知道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不在閣,高拱也因急着簽發幾道要緊諮文而不能即刻上樓,頓時他們就不那麼嚴肅斯文了,嘻嘻哈哈開起了玩笑。韓揖離開內閣還不到一個月,自我感覺還是這裏的半個主人,他下樓找到主管供應的典吏,弄了兩個水泡西瓜上來。內閣有一口深井,頭天把西瓜放進去泡一個晚上,第二天撈起來喫,又沙又涼,解暑又解渴。

    喫罷西瓜,向來心寬體胖的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打了一個飽嗝,坐在椅子上蹺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對面的工科給事中程文打了一個手勢,說道:“打個謎語你猜猜,怎麼樣?”

    程文長着一張凹臉,喫得滿下巴都是西瓜水,這會兒從袖口裏掏出手袱兒一邊揩一邊應道:“你說吧。”

    陸樹德指着面前盛滿西瓜皮的盆子說:“就這,打兩個字。”

    “兩個什麼樣的字?”程文問。

    “告訴你還要你猜個啥?”陸樹德眨巴着一雙鼓眼睛,詭譎地說,“這兩個字,恐怕在座的諸位個個都嘗試過。”

    程文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個頭緒,餘下的人都望着那盆瓜皮出神,一時都難住了。

    “你給提個醒兒。”雒遵說。

    “哈哈,沒想到這個一眼就明的謎語,竟難住了你們這一幫滿腹經綸的才子。”陸樹德一個哈哈三個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來提個醒兒,張生月下會鶯鶯,爲的啥?”

    “偷情。”一位年輕的給事中脫口而出。

    “唔,沾上邊了。”

    “啊,知道了,”雒遵一拍巴掌,未曾開口先已咧嘴大笑,罵道:“好你個老陸,在堂堂內閣中樞之地,說這樣的葷話。”

    “究竟是什麼?”韓揖追問。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