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二十一回 老蒼頭含淚賣蘇木 大總管領命會鉅商
    禮部散班,童立本騎着一頭小毛驢,顛兒顛兒回到位於羊尾巴衚衕的家中。節令過了白露,北京的天氣已是兩頭冷,中間熱。童立本體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夾衣。這會兒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貼身的夏布汗衫。這件汗衫穿了好幾年,不但汗跡斑斑,且還打了四五處補丁。他胡亂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舊道袍,慢慢從臥室踅到廂房門口,側耳聽聽,屋裏沒什麼動靜,他這才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房中光線太暗,童立本一時什麼都看不清。他眨巴着眼睛,輕輕喊了一句:

    “柴兒。”

    “嗯。”

    有人應了一聲。只見房中的一隻木圈椅裏坐了一個人,手腳瘦得像麻稈,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口角歪斜,往外流着長長的涎水。這是童立本的大兒子童從社,小名柴兒。柴兒生下時聰明伶俐可愛,兩歲時患病,請了個江湖郎中診治,用反了藥,從此便成了個手腳癱瘓的傻子。如今三十多歲了,只能坐在木圈椅中,喫飯拉屎都得靠人侍候。童立本進來時,柴兒正在勾頭打盹兒,父親的喊聲把他驚醒。

    “柴兒,餓了吧?”

    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關切地問。柴兒面頰痙攣,涎水順着下巴一掛一掛流了下來,他嘴脣哆嗦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

    “爹,餓。”

    望着身碼兒看似只有十三四歲的殘疾兒子,童立本忍了兩泡老淚,難過地說:“爹知道你餓,再忍耐一會兒,桂兒娘有東西餵你。”

    正說着,門外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童立本回頭一看,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老爺回來了?”女人倚着門問。

    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廂房來到堂屋,那女人跟在身後。他說:

    “回來時沒見到你。”

    女人答:“去了街口,瞧老鄭回來沒有。”

    “回來沒?”

    “沒。”

    兩人一時沉默,這女人就是方纔童立本提到的桂兒娘。她名叫桂兒,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環。童夫人過世,童立本無錢續娶,家中又少不得一個女人,加之與桂兒相處時間較長,眉來眼去也有些感情,遂乾脆納她爲妾。乍一看,桂兒還有幾分姿色,但不能細看。蓋因桂兒五歲時,元宵節隨父母上街看花燈,被一隻飛過來的二踢腳崩瞎了左眼。若不是這個缺陷,她也不會來童立本家當丫環。

    因爲秋燥,桂兒的眼睛生翳,這會兒正在用手袱兒揉拭,望着她一臉菜色和枯黃的頭髮,童立本心疼地說:“中午,你和柴兒都沒有喫飯?”

    桂兒搖搖頭。

    童立本頹然坐到椅子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兒哀愁的眼光。他想說點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而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卻像夢魘一樣,死死地纏繞着他。

    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金榜題名,已經三十五歲。放了一任縣令之後,又當了一任的山東登州同知。九年考滿,升爲禮部儀制司主事。由從六品的地方官變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實際上經濟收入卻大爲降低。在地方官任上,多少有點外快,日子好過得多。禮部儀制司是一個清水衙門,不要說關係到國計民生升降罷黜這樣實實在在的大權,就是諸如撫邊納貢,開漕請恤這樣可以得到實惠的小權,也一概不沾邊。儀制司所做的事,就是爲諸如太子登基、皇室人員加封、皇帝婚喪大禮這樣一應大典提供典章及儀式的規範。有關涉及到國家禮節的大事,都得由儀制司出面來做。按理這份權力也不小,但這都是爲皇帝服務,根本撈不到任何油水。事情做好了,得褒獎的是禮部堂官;做砸了,這個六品主事還得承擔責任。因此,童立本自來這個禮制司主事任上,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祿,再沒有任何收入來源。俸祿按月支取,若能全部足額拿到,一月十石米,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雖不富裕,勉強還過得去。但自嘉隆之後,京官俸祿往往折值不符,甚至發生拖欠現象。每逢此時,童立本就捉襟見肘了。

    朱洪武立國之初,就爲官員的俸祿等級及支取方法,制定了一整套實施細則。官員俸祿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樣:一是月米,二是折絹米,三是折糧米;折色俸含有兩樣:一是本色鈔,二是絹布折鈔。所謂鈔,就是銅錢。這樣,官員們每月拿到的俸祿,就由米、絹(或棉布)、銀、鈔四樣組成。按規定,官員無論大小,每月支米一石。餘下俸祿折爲絹、銀、銅錢支付。有時太倉銀告罄,沒有銀錢,臨時也會改用其他實物支付。這就要看國庫裏有什麼了,有什麼分什麼。鹽、油、蠟燭甚至香料都曾折爲米價分給官員們作爲俸祿。官員們叫苦不迭,卻也無可奈何。還有一個讓官員們怨聲載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銅錢。隨着物價的變換,銅錢的變化極大。上個月十貫銅錢可以買一擔米,到下個月可能就要二十貫銅錢買一擔米。但折色俸一旦確定,多少年都不會輕易改變。到隆慶四年,市面上的米已賣到三十五貫一石,而官員們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貫折一石米的比價領取折色俸。這樣,官員的實際收入比之俸祿數額已大爲降低。即便如此,官員們俸祿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額拿到。從隆慶初年開始,拖欠官員俸祿的事經常發生。但高拱自隆慶四年秋任內閣首輔後,着着實實爲官員們辦了幾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員們現銀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將實物折俸這一塊拿掉,全部改爲四十貫錢鈔折一石米。這麼一來,等於變相提高了官員們的俸祿,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張居正接任後,官員們心想,可能會得到更多的實惠。可是,二十多天前,戶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門,本月官員俸祿改用胡椒蘇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兩斤蘇木也是折三石米。這樣,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祿,除領到一石米外,餘下九石,折成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分到這四斤東西,童立本差一點滾出了老淚,當時礙着一幫僚屬胥吏在場,強自忍着沒有把痛苦表現出來。

    這會兒見討債人要牽走驢子,童立本急了,連忙放下官架子與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蘇木抵債。

    官員的晉升制度,按成憲來自於考察。每三年對官員考察一次,優勝劣汰。若一連三次考察均無過錯,稱爲九年考滿,例該晉升一級。到了隆慶五年,童立本在儀制司主事任上滿了九年,頭兩次考察都順利過關。這第三次考察卻出了問題。蓋因這年春節,在過了多年窮困的生活之後,他寫了一副聊以自嘲的春聯貼在大門上:“白水清茶權當酒,蘿蔔青菜且爲葷。”橫匾四個字“也是過年”。誰知這麼一件小事卻被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揪住,一本參上去說他這是故意訕謗朝廷,往聖明天子臉上抹黑。隆慶皇帝看了本子後批道:“這廝胡謅,念他以往並無大錯,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饒他。”懲罰雖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個升官的機會就這樣一風吹了。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認命,繼續在禮部主事的位子上艱難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兩人,兩個兒子,還有丫環桂兒和一個六十來歲的蒼頭老鄭。夫人過世後尚有五人,全靠俸祿生活。年初,小兒子童從稷回鄉參加鄉試,童立本將積攢多年的一百兩銀子讓他帶回家。一來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來作爲童從稷鄉試的費用。這樣一來,家中經濟狀況更是每況愈下。每月的俸祿精打細算才勉強度日。上月,禮部尚書高儀去世,衙內官員湊份子公祭。童立本素來敬重高儀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發懷念高儀的雍容大度。爲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摳櫃縫兒,把藏着的最後五兩銀子翻出來交出湊了份子。當月的生計就出了問題,蒼頭老鄭出去借了一兩銀子的高利貸。原以爲拿到七月份的俸祿後迅速還上。沒想到一釐俸銀沒拿到,只領回兩斤胡椒,兩斤蘇木。放高利貸的都是人精,掐準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還沒進門,討債的已坐在家中了。聽說沒有錢還,那傢伙就動手拉他的驢子。京官上班,原先規定二品大員以上才能乘轎,餘者皆騎馬。後漸漸禁令鬆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轎了。從此京城中轎輿塞道。爲了臉面,再不濟的官員,得弄一頂二人擡小轎坐着招搖過市。像童立本這樣騎驢子上班的官員,倒真是寥寥無幾了。這會兒見討債人要牽走驢子,童立本急了,連忙放下官架子與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蘇木抵債。那人死活不要這些東西。說到最後,那人便把剛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這樣一來,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沒有了接濟。米缸裏的存米還可應付半個月,童立本當即對桂兒說,家中從此每天改喫早晚兩頓,中午的飯免了。另外讓老鄭提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到街上叫賣。桂兒窮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輕易度過。兩餐飯被她改成兩頓粥,除了保證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飯,餘下三人連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湯。再說老鄭每日提胡椒蘇木出門,晚上回來,手上拎着的仍是蘇木胡椒。這樣一連二十幾天過去,不但桂兒,連童立本也沉不住氣了。再拖延兩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斷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經暮色朦朧,仍不見老鄭回來,兩夫妻坐在堂屋裏,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頭小叫驢,拴在院子裏頭嗷嗷亂叫,它也餓得青腸見白腸,尋不到東西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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