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二十六回 捉檔頭嚴查喫空額 示密札緊縛老臣心
    童立本一死,特別是那首討嫌的絕命詩一傳開,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的京官大僚們,終於找到了泄憤的機會。魏學曾、王希烈等人也紛紛從幕後走到前臺,在官員中煽風點火串聯鬧事。京城本來就不平靜的局勢,驟然更加緊張起來,幾乎每天都有人提着胡椒蘇木到戶部鬧事。三朝老臣左都御史葛守禮的輓聯送到羊尾巴衚衕之後,輿情對張居正更爲不利。誰都知道,大九卿中,就數楊博與葛守禮兩位老臣最孚名望。這位葛守禮比之楊博更爲耿直,隆慶皇帝在位之日,每逢廷議,只要葛守禮在場,就顯得特別謹慎。這次葛守禮爲童立本送了輓聯並十兩賻銀,無異於火上澆油,大大激發了鬧事者的鬥志。一些本來還在觀望的官員,這一下也壯着膽子加入到鬧事行列中。卻說這天上午,張居正剛來到值房不一會兒,入閣不到十天的呂調陽畏畏葸葸地走了進來。

    “和卿,有何事?”張居正做個手勢請呂調陽入座。

    “愚職想請首輔看樣東西。”

    呂調陽謙恭地說,接着就把手上的一張紙遞上,張居正接過一看,是一首詩:

    吊童主事

    古拙寧爭飯一甌?

    乘風南去泛清流。

    君魂謝過皇恩去,

    過罷孤山有莫愁。

    讀完詩,張居正心中極度不快,但他儘量剋制,臉上堆滿笑容說道:

    “詩寫得不錯嘛,聽說羊尾巴衚衕裏的輓詩輓聯已經不少,你這首詩再送去,當是上乘之作。”

    呂調陽聽出話風不對,只得佯笑着,畢恭畢敬答道:“首輔,愚職就是想來請示此事。”

    呂調陽故意用了“請示”二字,以示尊卑之別,張居正聽了心下稍安,問道:

    “和卿想請示什麼?”

    呂調陽想了想,說道:“童立本之死,有些不明事體的官員想趁機鬧事,苗頭有些不對,好像是針對首輔來的,愚職也就非常謹慎,並不往這裏頭攪和。但是,左都御史葛大人的輓聯往童立本家的靈堂上一掛,一些針對愚職的閒言碎語就都出來了。愚職畢竟在禮部管了一個月的事,因此,那些嚼舌頭的說愚職爲官寡義,對部屬無情。這話叫愚職聽了滿肚子的不舒服。爲了服衆,愚職便寫了這首輓詩,今天特來請示首輔,這首詩是送還是不送,請首輔定奪。”

    呂調陽表面上木訥,但內心委實玲瓏。他這一番表白,既說了自己的難處,又顧忌着首輔的面子,最後還要首輔表態。這麼做明裏是尊重首輔,其實是把該自己來做的難題交給了張居正。這點子小九九,張居正還能看不透?他正琢磨着如何回答,書辦探頭進來稟報王篆求見,張居正吩咐讓王篆進來。呂調陽見有人來,提出告辭,說等人走了再來領示。張居正卻要他留下,說:“王篆今日彙報之事甚爲重要,和卿你也應該聽聽。”

    話音剛落,王篆已是風風火火跨進門來,這王篆坐鎮五城兵馬司,平常總是想方設法找樂子享清閒。但每次見張居正,他都要裝出一副忙得腳不沾地的樣子。這會兒他不知又從哪兒弄了一頭的汗,一進門也來不及揩,就朝張居正和呂調陽各行了一個一揖到地的官禮,說道:

    “首輔大人,呂閣老大人,卑職前來請示。”

    又是一個“請示”。張居正朝呂調陽看了一眼,呂調陽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呂調陽自謙地一笑,抖開一把蘇制的摺扇來搖。張居正掉頭問剛落座的王篆:

    “是否是蔣二旺一事?”

    “正是。”

    王篆一欠身正欲稟報,張居正截住他的話頭說:“且慢,呂閣老尚不清楚,你先將此事的來龍去脈作個交代。”

    且說那天夜裏在積香廬,王篆把前一日在蘇州衚衕下坡巡警鋪裏發生的事當笑話說了一回。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張居正當即問道:

    “蔣二旺喫空額一事,你深究沒有?”

    “沒有,”王篆回答,隨即解釋說,“卑職已將那個王大臣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巡警鋪,死去的警卒已經除名,這事就算具結了。”

    “介東,你好沒腦袋,”張居正當即就責怪起來,“你也不想想,一個小小的巡警鋪檔頭,就敢大着膽子喫空額,那麼京師三大營,總共有十萬兵士,生老病死該有多少空額喫?單是你五城兵馬司管轄的一百二十個巡警鋪,一個巡警鋪喫一個空額也有一百二十個。每月一個人一擔米二釐銀子,合起來一年是多少,這筆賬你算了沒有?國庫空虛,一半是奢侈浪費,還有一半是被這些蛀蟲喫掉了。你今天回去,先把蔣二旺抓起來收監,着實拷打問來,他究竟這麼多年吃了多少空額?另外,你手下那些巡警鋪也都要一個個查證。查出多少懲處多少,一個也不叫漏網。”

    “這個……”王篆看着張居正的臉色,欲言又止。

    “這個什麼?”張居正追問。

    王篆恃着與張居正關係親密,斗膽說道:“常言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個小小檔頭比起官袍加身的大小臣工,得的那點便宜根本不算什麼,卑職若如此小題大作鬧騰一場,豈不把部屬的心都搞涼了,今後還靠誰來維護京城治安?”

    張居正知道王篆講的是實情,但正是這種攀比納賄本位護貪之風,才使吏治情況一年糟過一年。

    “介東,今天你跟我說實話,你喫過空額沒有?”張居正惱着臉問。

    “我?”王篆一驚,立即矢口否認,“卑職受首輔教誨,立志做清官,哪會昧着良心去做這等齷齪之事。”

    “唔,”張居正點點頭,詞鋒嚴厲地說,“你若有此等劣跡,我照樣嚴懲不貸。你既爲官清白,就大膽按我說的去做。你要抱定決心,寧可把一百二十個檔頭換光,也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懲治貪墨,就從你五城兵馬司做起。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別怪我無情,我肯定要揮淚斬馬謖。”

    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斬釘截鐵絕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王篆哪敢怠慢。童立本上吊自盡後,他又試探着問張居正:“首輔,蔣二旺的事還查不查?”“查,現在就查。”張居正仍是不改口。王篆見馬虎不過去,只得硬着頭皮黑下臉來清查自己的部屬。

    王篆之所以猶猶豫豫,也有他不可告人之處。其實,部下喫空額或者借治安爲名敲詐客商的事情屢有發生。箇中貓膩,他也大致清楚。但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有人告到衙門裏來,他還儘可能包庇。這皆因部屬們隔三岔五就得提了禮盒封了銀錠到他府上孝敬。一個月下來,這種外快收入竟比他一年的俸祿還要豐厚。如果整治部屬貪風,一來是拿了人的手短臉皮撕擄不開,二來無異於自斷財路,這實在令他痛心。但首輔把話已經說絕,他也不能不做。權衡利弊,爲了保全自己討好首輔博取皇上歡心,他決定把五城兵馬司的家醜盡行抖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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