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二回 掛詩匾弄玄爲邀寵 會貶官讜論訴危情
    張居正瞅了錢普一眼,見這人四十歲左右,白淨臉皮,下巴上的鬍子稀稀疏疏,兩腮不肯長肉,一看就是個沒福氣的樣子。再看路兩邊黑壓壓跪着的官員,個個都穿着簇新的補服,顯然統一佈置過。他吩咐錢普免禮,待錢普站起身來,他問道:

    “你就是錢普?”

    “卑職正是。”

    錢普覺得首輔眼光像錐子一般,一緊張,竟滿頭冒汗。張居正盯着他,繼續問道:

    “真定府最南邊,是哪個縣?”

    “啓稟首輔大人,是井陘縣。”

    錢普平常在部屬面前好擺譜,如今面對首輔腰都挺不直,他感到兩邊廂跪着的官員都拿眼光戳着他,他竭力想鎮靜下來,偏身子晃動得厲害,張居正在原地走了兩步,繼續問道:

    “井陘離這裏有多遠?”

    “首輔大人指的是井陘縣境還是井陘縣城?”

    “當然是縣城。”

    “二百五十里。”

    “唔,”張居正鼻子裏哼了一聲,朝跪着的官員們掃了一眼,又問,“你方纔說,真定府的五個知州,二十七個知縣全來了?”

    “是。”

    “最南端的井陘縣知縣也來了?”

    “來了。”

    “縣令縣令,一縣之令,都一窩蜂跑來這裏,縣裏一旦出了事,連個坐督的人都沒有。井陘縣到這裏,少說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時間,縣衙裏沒有了堂官,這像什麼話!”

    一番不輕不重的訓斥,錢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脣嚅動着,想辯解卻又不敢。

    “井陘縣知縣呢?”張居正又問。

    “在那邊跪着呢。”錢普扭頭朝左邊瞄了瞄,指着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個半老官員,小心問道,“是不是喊他過來?”

    “喊他來吧。”

    張居正說着擡腿走進了亭子。在詢問錢普的時候,他已看清了這亭子上的一個匾額,書有“迎鳳亭”三字。走到亭子裏,忽見正面的橫枋上,懸了一塊精緻的詩匾,上面書了一首五絕:

    三月雨悠悠,

    天街滑似油。

    跌倒一隻鳳,

    笑煞一羣牛。

    乍一看到這首詩,張居正怦然心動,腦海裏一下子閃出童年的回憶:那還是他四歲的時候,一次雨天隨父親上街,因爲路滑跌了一跤,旁邊一羣人藉此取笑嘲弄,他一生氣,便隨口唸出這首詩以示回敬。四歲孩童有如此捷才,衆人大驚,一傳十十傳百,荊州城的鄉親,從此視他爲神童。這件小事的發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如果無人提及,張居正斷然記不起它,卻想不到在這遙遠的異鄉真定縣境內,突然又看到這首詩,他怎能不大爲詫異。正納悶時,錢普領着一名年紀在五十開外的七品官員走進了亭子。他猜想來者就是井陘縣令,但受好奇心驅使,他仍用手指着頭上的那塊詩匾問錢普:

    “你們爲何要掛這一塊詩匾?”

    “說到詩匾,這裏頭有一段故事,”錢普這會兒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見張居正有聽下去的意思,才用一種神祕的口吻說道,“去年夏天,有一個老和尚從五臺山朝拜歸來,路過這裏,看到這座亭子有些破敗,就勸驛丞修繕,並說一年之內,必有聖人經過。驛丞問他是何方聖人,他笑而不答。驛丞請他給這亭子賜名,他便寫下‘迎鳳亭’三字。字寫好後,老和尚意猶未盡,又寫下這首詩。驛丞一看是首打油詩,雖有靈氣,卻不是大雅之聲,就沒當回事。今年春節過後,卑職來此地視察,驛丞稟報此事,卑職就讓他把詩尋來一看,覺得這裏頭肯定大有玄機,遂令驛丞將它製成詩匾,懸於亭中。”

    聽罷故事,張居正更覺蹊蹺,便問:“那個老和尚叫什麼?”

    “不知道,驛丞打聽過,老和尚不肯講。”

    “從什麼地方來的?”

    “也不知道。”

    “老和尚講沒講這首詩的來歷?”

    “也沒有講過。”

    錢普回答得小心謹慎。其實他早從過往的荊州籍官員嘴中聽得張居正孩童時的這則故事,特意讓人將這首打油詩製成匾掛在亭子裏頭。這是他迎接首輔的“絕招”之一。但爲了不顯山不露水,他故意把故事編得玄而又玄。張居正不知就裏,竟信以爲真,蹙着眉頭苦苦思索那老和尚的來歷。心想他怎麼會知道我四歲時寫下的這首詩,又怎麼會要寫在這麼個三不管的小小驛站裏頭。帝王爲龍,聖人爲鳳,這老和尚要驛丞將這亭子改成迎鳳亭,看來他是把我張居正當成聖人了,我只不過爲匡扶社稷做一點實際功德,又算得上哪門子聖人?思來想去不得頭緒,既覺得玄乎,更覺得滑稽。他有心向錢普挑明這首詩的來歷,又怕把事情弄得更復雜。正犯難時,錢普小心問道:

    “首輔大人,要不要進驛站稍事休息?”

    “也好,”張居正一眼瞥見衆官員尚在原地傻癡癡地跪着,便吩咐錢普讓他們起來。他走進驛站,回頭指着尚在亭子裏不敢挪步的井陘縣令,道,“請你進來”。

    驛站的廳堂早已收拾得清爽宜人一塵不染,隨張居正一道南行的錦衣衛指揮使曹應聘、工部員外郎許嘉林、欽天監監正張應祥等也都進來安排了座位。賓主坐定後,張居正呷了一口茶,然後問坐在他斜對面的井陘縣令:

    “你可是叫韓裏奇?”

    “卑職正是。”

    韓裏奇欲起身離席再跪,張居正伸手將他攔住,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鬍子已經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瑣之態,但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身上有一股子倔犟的氣息,特別是那一雙總是半睜半閉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總有些與衆不同。打從看第一眼起,張居正就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印象,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有先入爲主的因素。卻說張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幾天時間,將沿途所要經過的各府州縣的官員檔案從吏部調來,逐一披覽。因爲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這些官員見面,同他們說什麼,怎麼說,總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閱中,他對韓裏奇這個人產生了興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以此資歷,仍在當一個七品縣令,在全國一千三百多個縣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張四維、馬自強都是這一科的進士,如今都已入閣當了皇帝身邊的輔弼之臣。兩相比較,懸殊太大。細究箇中原因,才發現癥結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韓裏奇出任工部分巡僉事,派駐浙江富陽,督收朝廷貢品鰣魚和茶兩樣。到任不久,他就發現貢戶民衆不勝勞擾,往往因爲完貢而傾家蕩產,便憤而以詩作諫,希望朝廷減貢,因此觸怒嘉靖皇帝,被削職爲民。直到四年後隆慶皇帝登基,徐階出任首輔纔將他平反起復,調往陝西平涼府任知府。翌年適值大荒,眼見饑民塞道,餓殍遍野,剛當一年知府的韓裏奇也顧不得請示,竟私開糧庫賑災。這糧庫囤積的糧食本屬邊關軍糧,沒有兵部與戶部兩衙的聯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啓動用。韓裏奇此舉等於犯了國法,按律須得治以重罪。時任首輔的高拱,憐他救了大批饑民,遂從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獄之災,連降四級,調往廣西一個縣裏當九品教諭。萬曆元年,升了一級,調真定府獲鹿縣當主簿。萬曆四年才按例遷升爲井陘縣令。韓裏奇兩次事發,張居正都有耳聞,但因不是親手處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官員的升遷貶黜,每年都會大量發生,原也不足爲怪。但奇怪的是,韓裏奇這麼多年從未上疏申冤或鑽路子找當道大僚幫忙解決問題。他曾就此事詢問過張四維,回答是這麼多年來,韓裏奇這個同年從未給他片言隻字。如此一個親政愛民卻又不屑於鑽營取巧的官場硬漢,張居正決定路過井陘縣時見一見他,卻沒想到錢普竟把轄下所有的知州縣令全都帶來這裏迎接。因此,他決定提前召見韓裏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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