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十二回 萬歲爺初嘗神仙宴 小太監薦賞春宮圖
    客用說得很誘人,李太后便臨時改變了主意,跟着朱翊鈞,走了十幾丈遠,進了老神仙酒樓。

    比起別的店肆,這老神仙酒樓的門臉兒要闊氣得多,燙金的沉香木招牌,花格窗上懸着的遮擋陽光的湘簾,瞧哪兒都吐着富貴氣象。及至進得門來,但見八仙桌兒官帽椅兒,甚至屋角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都是一色的黃梨木製作。東牆下立着敞門的四角鑲銅的大酒櫃,下兩層放着兩隻可盛六斤酒的金鑲沉香桶,盛四斤酒的雕花大面爵,上層擺了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鈿、緬玉等質地的酒杯。南牆上,掛了一個裝裱得極爲考究的行書立軸,筆意有點像趙孟頫的,圓潤中透着飄逸。李太后母子和馮保,都是喜歡書法的,一時都湊趣兒走近前來觀賞,立軸上寫的是:

    老神仙醉鄉十宜

    醉花宜畫、醉雪宜夜、醉月宜樓、醉山宜幽、醉水宜秋;醉佳人宜微酡、醉文士宜按琴賡古韻、醉俠士宜舞劍發浩歌、醉將軍宜策馬鳴鼉,醉皇帝誰奈我何!

    仔細斟酌這《醉鄉十宜》,倒也不是什麼謹嚴的警句,反而覺得隨意性很大。

    “這是哪個醉漢謅出的文詞兒?”李太后問。

    “若說這位醉漢,可也是天上的龍種。”店裏的“掌櫃”回答。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黃臉漢,單看光溜溜的下巴,就知道是個“水貨”。

    “龍種!”一聽這兩個字,朱翊鈞警覺起來,問道,“那是誰呀?”

    “武宗皇帝爺,論輩分,該是您這位萬歲爺的曾祖父呢。”

    “啊,是他?”朱翊鈞笑道,“先朝的皇帝爺,就他敢變着法兒找樂子,這《醉鄉十宜》出自他的口,也就不奇怪了。‘醉皇帝誰奈我何’,你們聽聽,就是醉了,也是君臨天下的氣勢。”

    李太后對武宗皇帝沉溺豹房尋歡作樂的荒唐事早有耳聞,她生性不喜歡這種胡鬧的人,便問道:“這些酒具,想必是武宗皇帝爺的舊物?”

    “是的,”掌櫃的恭敬回答,“紫禁城裏開集市,這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兒。昨日馮老公公指示,索性造一家酒肆,讓萬歲爺和兩位太后娘娘見個新鮮。”

    李太后朝馮保一笑:“原來是你的主意,爲何將這酒家取個老神仙的名兒。”

    “這名兒也是武宗皇帝爺取的,”馮保解釋說,“有一年,武宗皇帝爺領兵到了大同,進了一家酒店,花兩千兩銀子吃了三菜一湯,他說那是他平生喫得最好的一頓飯。能喫這種飯,也算是老神仙了。從此,那家酒店便改了名兒,叫老神仙酒家了。”

    “原來這裏頭還有典故,”朱翊鈞一臉疑惑,追問道,“武宗皇帝爺喫的那三菜一湯,都是些什麼餚食兒,能值兩千兩銀子,該不是讓人坑了吧。”

    “哪裏有人敢坑皇帝爺?”馮保故弄玄虛地回答,“三菜一湯,實打實要兩千兩銀子。”

    朱翊鈞鬧不清楚兩千兩銀子的實際價值,鼓着腮幫子想了想,又問:

    “一兩銀子能不能買一隻雞?”

    “哪有這麼貴的雞,”李太后笑道,“早年的價碼兒咱知道,一兩銀子能買八隻雞左右。現在能買多少,咱也不太清楚了,掌櫃的,你說能買多少?”

    “大概十隻雞吧。”

    “唉呀呀,這我就明白了,”朱翊鈞兩手一拍,大着嗓子嚷起來,“一兩銀子十隻雞,兩千兩銀子就是兩萬只雞,武宗皇帝爺是個什麼肚皮兒,一頓能喫那麼多?”

    屋子裏爆發出一陣笑聲,一幫貼身內侍唧唧喳喳誇讚萬歲爺精明。馮保覺得受到了奚落,但他不氣不惱,仍笑模笑樣地解釋:

    “如果是喫雞,當然用不了兩千兩銀子,但人家武宗皇帝爺喫的不是雞呀。”

    “那喫的是什麼?”

    “一盤豆腐,一盤瓜子仁,一盤青菜,一碗湯,就這清清爽爽的幾樣。”

    “再清爽,也不值兩千兩銀子呀?”朱翊鈞仍不服氣。

    馮保笑道:“萬歲爺,您別和老奴擡槓,您若不信,現就在這老神仙樓裏烹出一頓,您喫着試試,如何?”

    “這臨時搭蓋的酒家,能做這樣精緻的菜餚嗎?”這次問話的是陳太后。

    馮保答:“酒家雖是臨時搭蓋的,但真正執事的還是御膳房的大廚。”

    “母后,咱們就在這兒見識見識吧?”

    “也好,”李太后點了點下巴頦兒,笑道,“兩千兩銀子一頓飯,不要說喫,咱聽都沒有聽說過。”

    李太后一發話,陳太后便無異議,兩人走到八仙桌邊對面而坐,朱翊鈞不敢僭越坐上主位,而是在下首叨陪末席。一時間,除了馮保留下侍候,餘下的內侍都躬身退了出去。

    大約一盅茶工夫,掌櫃的從裏屋掇出第一道菜來。一盤熘得紅紅的圓形薄肉片兒,上面撒了些翡翠蔥花,樣子很是好看,朱翊鈞問道:

    “這是什麼呀?”

    “瓜子仁呀。”站在李太后身後的馮保,笑着答道。

    “這肉片兒小小巧巧的,倒像是瓜子仁。”李太后說着,便邀陳太后舉筷,她挑着吃了一口,不免驚呼道,“這是什麼肉呀,這麼滑爽。”

    朱翊鈞大嚼了一口,也稱讚道:“味道真是不差。大伴,這是什麼肉呀。”

    “八哥的舌頭。”馮保答。

    “八哥的舌頭?”朱翊鈞小心翼翼挑了一片“瓜子仁”放到眼前細看,詫道,“八哥的叫聲最好聽,這一盤小舌頭,全是八哥的?”

    “全是。”

    “那得要多少隻八哥呀?”

    “一千多隻。”

    “這麼多,上哪兒找去?”

    “到樹林子去逮呀,”馮保耐心解釋,“這一盤舌頭,大概要幾十號人忙乎半個月呢。一隻八哥最精華的部分就是舌頭了,取了舌頭,八哥肉就沒啥喫頭。”

    “啊,難怪價碼兒高。”朱翊鈞感嘆。

    第一盤菜上來就讓太后與皇上胃口大開,掌櫃的趁機問道:“太后娘娘,你們還喝點什麼?”

    “你是說喝酒?”李太后問。

    “是呀。”

    李太后對朱翊鈞管教極嚴,十六歲之前連酒杯都不讓他碰,滿了十六歲後,允許他一年三節喝一點御酒房自釀的補酒,但也僅是一小杯而已。今日“逛集市”找樂子,她決定破一回例,便拿眼掃了一下酒櫃,問道:

    “都有些什麼酒?”

    “六月伏天,喝不得燒酒,奴才這裏準備了幾種甜酒,不傷脾胃的。”

    “最好的是哪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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