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實在是不願意理會這個應該死掉的兒子,但之前被北靜王爺再三地耳提面命,他也不敢耽誤了王爺他們的大事,只好捏着鼻子先認下來。只待那位爺的大事成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讓這孽障活在這世上的。

    不過,即便是如此,這孽障也別指望着他會先低頭髮聲。

    心中打定了主意,政二老爺端方威嚴地坐在椅上,手中捧着一盞茶水,連個眼角餘光也不施捨給賈環。他只等着賈環按耐不住,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承認錯誤,然後苦苦哀求他能夠將之認回。然後,他在對這孽障嚴厲訓斥一番之後,纔會勉爲其難地答應這孽障喊一聲“老爺”。至於“父親”這稱呼,哼,這輩子都別妄想了。

    奈何,現實總是比幻想殘酷得多。

    他不理會賈環,賈環更加不會理會他。不光是連眼神也不給一個,更是根本就當他不存在,不知從哪摸出了本冊子,默默地翻閱着。這是他才編出來的戲本子,趕明兒就要登臺獻唱的呢。

    對於賈政,甚或說整個賈家,他早已經沒了絲毫的期望。那一家子唯一還能夠讓他記掛着的,便是那個一母同胞的好姐姐。只待他完成了當日的承諾,大概便能去過自個兒的日子了。若是無法完成……他也是盡力了。

    久等之下卻不見孽障賈環有所動作,政二老爺的臉色不禁漸漸黑青起來。他強自壓抑着胸中的怒火,不將視線投向賈環,只拿餘光瞥過去。入目的,是個安然端坐的身影,一點兒都沒有要跟他下跪認錯求饒的樣子,直氣得他眼睛都有些發紅了。

    自打賈政進來,賈寶玉就有些噤若寒蟬,束着手低頭站在他老爺身旁,一點兒聲音也不敢出。但也許是屋裏的氣氛太過凝重,讓他有些承受不住,一張滿月般的圓臉泛白,額上佈滿了汗水也不敢擦。待看到他老爺劇變的臉色後,更是嚇得身子猛然打個哆嗦。

    他是被他老爺打怕了的,尤其是這兩三年,上頭沒了老太太寵着護着,老爺爲了督促他進學、科舉,更是隔三差五地就會收拾他一頓。雖然還有太太護着,可太太如今在老爺跟前說話也不那麼管用了。是以,一見他老爺變臉,不管是不是因爲自己,賈寶玉都情不自禁害怕。

    不過,賈寶玉卻也知道,這回他老爺的脾氣並不是衝他,爲的應是重又活過來的環兄弟。但他卻怕受了遷怒,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半步,揹着他老爺開始跟他環兄弟擠眉弄眼。那意思便是,還不趕緊向老爺認錯,求老爺開恩莫要生氣發怒。

    可惜啊,那麼些眼色都白使了。

    賈環根本就沒給那父子倆半個眼神兒,若不是賈政忍耐不住將茶杯掃到他腳下,環爺怕是還不看他們一眼呢。

    “你這個孽障,還不給我跪下。”賈政已是滿面怒容,騰地站起身來,兩步便來到賈環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罵道:“明明生爲大好的男兒,偏要做那等不入流的勾當,陰陽怪氣委身人下,真是枉爲人子。我賈家、我榮國府的體面,都叫你丟盡了……”

    “今日若非北靜王爺可憐你,再三地叮囑勸慰,我見了你便恨不能打死,日後也纔能有臉去見列祖列宗……你個該死的孽障,到如今也不知道認錯悔改,你真是、真是……”

    賈政口中罵得振振有詞,卻不見賈環有半點反應,只是面容冷肅地瞪視着自己。這叫賈政心中既怒氣更盛,又驀然冒出些莫名的心虛來,不由得更加惱羞成怒。於是惡向膽邊生,高高地舉起巴掌來,要狠狠給這孽障一耳光,讓他再不敢直視着自己。

    耳光落得如狂風驟雨,可惜卻底氣不足,半途便被賈環穩穩地捉住了手臂。賈政和賈寶玉俱都是瞠目結舌,他們皆不曾想到,賈環不老實地受了那耳光,還竟然敢反抗,他……他要反了天了不成?!

    賈環卻不管他們的詫異、震驚,纖細修長的手掌看似軟弱,卻穩穩地扣住賈政的手腕,讓他用力掙了幾下都不得自由。環爺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盯着賈政那張因震驚而扭曲的老臉。如今,他已經比賈政高了足有半頭。

    “唰”地一聲,只見環爺手上一個用力,便將賈政狠狠甩開,讓他不但摔在地上,還打個滾兒才坐住。看着賈政那狼狽的樣子,賈環纔算是真的笑了,摸出帕子擦了擦方纔碰過賈政的手之後,隨手又將之扔掉。那帕子好巧不巧地,正好飄落到賈政的臉上。

    這一下,算是將深陷於震驚中的父子倆驚醒。

    賈寶玉眼睛傻呆呆地在他老爺和環兄弟間打了個轉,方如夢初醒般“啊——”地一聲驚呼,忙不迭地跑到賈政身邊,手忙腳亂地想把人扶起來,口中不停地喚着,“老爺,老爺……您怎麼樣了,可摔着沒有……”

    回過神兒的政二老爺,顫抖着手指拂開那帕子,大半個身子都倚靠在賈寶玉身上,氣得已經想要翻白眼了。他實在是沒想到啊,那畜生竟然敢如此對他,對他不理不睬便罷了,竟然還敢對他動手了!

    要知道,他可是這畜生的父親啊!要知道,父者子之天也啊!

    他怎麼敢,怎麼敢?

    到了這會兒,政二老爺倒是想當爹了,只可惜啊……

    賈政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身上又摔得生疼,顫抖着手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賈寶玉亦是嚇得臉色青白,一邊爲他老爺撫着胸口,一邊眼含淚珠地四下張望,想要找個人幫忙。但他卻不敢去叫賈環,實在是被方纔的狀況嚇壞了。

    這可是老爺啊,環兄弟怎麼就敢這麼對老爺,就不怕被家法處置麼?

    “你這人好生無禮!”賈環邁步走到離父子倆一步遠的地方,臉上滿是鄙夷地道:“先是向我摔杯砸碗的,我瞧你年紀大說不定是老糊塗了,不理會你便罷了。可你竟然還得寸進尺,言辭齷齪地辱罵羞辱於我不說,竟然還想要掌摑於我,你是個瘋子不成?”

    “什麼你賈家,你榮國府的體面,你家的列祖列宗,跟我可有一文錢的關係?沒錯,我環官兒是個戲子,乾的是下九流的營生,可這跟你又有一文錢的關係?你是誰啊,我認識你嗎?環官兒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本事喫飯,你憑什麼長口閉口地,就要打死我?”

    賈環冷冷地睇着賈政,嘴裏說着毫不留情地話語,直刺得賈政那張臉青了紅紅了紫紫了黑。環爺瞧着那川人變臉一樣的臉色,只覺得心曠神怡、神清氣爽,直想仰天大笑兩聲。無他,幾年來積攢下來的怨氣,今兒算是一股腦地都發.泄了出來。

    只是,這地方不是自己的地盤,怕是後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他卻是不能太過放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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