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榮國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時分了,待出了京城天色便暗了下來。

    今兒這一天,從一早開始便慌張忙亂,趙姨娘又驚又嚇的,也就忘記了午飯這件事。這會兒總算是略微平靜了些,難免就感覺到了要造反的肚子。

    賈小環耳聰目明的,自然聽見了他娘肚子咕咕叫的聲音,不由得勾着嘴角想笑。說起來,他這孃親雖出身低,也沒什麼閱歷見識,談吐更是沒一點內涵,但論起適應能力來,孃親卻是一點也不差的,就宛如當日……

    又再想起當年的事情,賈小環斂去了笑意,在身旁的包袱裏摸了幾下,掏出一個油紙包來。他本就坐在趙姨娘腿上,此時一擡手便將紙包遞到了孃親的面前,“娘,給你喫,我特意把屋裏所有的點心都帶上了呢。”

    他們那小院兒裏的點心,不過都是些放了兩三天的劣質貨,都是別的主子不要的,纔會被拿到他面前的。但也好在還有這麼些點心,也才能讓孃親在這當兒墊墊肚子。早兩三天的時候,賈小環就記着這個事,留了不少能存放住的點心下來。這不,如今就派上了用場。

    自打給小鵲用了牛痘,賈小環便算定他們孃兒倆怕是在榮國府呆不久了,卻不知會被送到何處,又是由誰押送的。但是,以賈母和王氏以及榮國府那些下人們的尿性,想必沒有哪個會將他們母子放在心上,更不會有哪個在這時候還在意他們的飢飽。所以,這會兒必得要自力更生纔行。

    趙姨娘一看見這幾塊點心,登時眼淚就下來了,一把抱住了兒子,臉朝着身後的馬車,呲牙瞪眼地罵道:“一對的狗.屎娼.婦,都這會兒工夫了,也不知道問問哥兒同姨奶奶餓不餓,作死的狗奴才們,都且等着的……”

    待她扯着嗓子罵了一通之後,彷彿心裏的氣順了些,也顧不上自己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反拿起塊點心就往賈小環的嘴裏塞,口中仍兀自嘟囔着,“既有這點心,你還不趕緊喫,今兒這都一天了,也沒用上一頓正經的飯,你這纔多大的身板兒,餓出個好歹可怎麼好喲……”

    賈小環險些被塞進嘴裏的點心噎着,這點心已經放了兩三天,乾巴巴硬邦邦的,這樣塞着喫可是很噎得慌。可他的臉上卻是帶着笑的,只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一邊費勁兒地嚼着嘴裏的點心,一邊也拿起來塊,舉着湊到他孃親的嘴邊兒。

    這邊馬車上,母子兩個你一口我一口的墊肚子,那邊那車上的周瑞夫婦兩個卻是愁得雙雙食不知味了。

    周瑞家的到底是個女人,又是能在主子跟前兒伺候多年的,心細。即便今日慌亂驚懼異常,但該有的準備倒是沒忘。雖然出府的消息來得倉促,又是那樣一個噩耗,但到底是帶上了乾糧的。她家廚房新烙的大餅同醬肉,比起賈小環母子兩個的乾巴點心要強得多。

    只是,即便大餅卷肉就攤在眼前,這夫婦兩個卻又哪裏有胃口。

    雖說,人都有走背字的時候,可他們也不能背運到這等地步吧?!平日裏都是好好的,這突然的晴天霹靂就砸了下來啊,可憐他們只能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老太太的一聲令下,光是把人送到莊子上還不行,竟然還得要看着他們。老天爺啊,那可是天花啊,誰知道會不會一個倒黴就染上了!他們夫婦雖然不待見趙姨娘同環哥兒兩個,可也沒打算跟他們同歸於盡啊。

    另外,即便是走運沒染上那個,可老太太那話說得也太……只說叫他們看着,卻也沒給個期限,這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府?等到能回府的時候,誰又知道府上會成什麼樣子,他們在府裏的差事,主子對他們的倚重等等,又還都在不在呢?

    “呸,這天殺的秧子,怎麼不知道死!”周瑞恨恨地攥住一張捲餅,一口氣就往嘴裏塞了半張,卻是什麼味道也沒嚐出來,只被噎得翻眼睛。

    這若是平常,周瑞家的早該端了茶水給他,並揉撫胸捶背地伺候他。可今兒周瑞家的也是遭的打擊太重了,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家男人的狀況。直到被周瑞一巴掌扇醒,才柳眉倒豎地瞪眼看過去。

    見她還敢衝自己瞪眼,周瑞心裏更是氣得不行,連自個兒的難受都忘了,又是一巴掌扇過去。他可是問過了,老太太之所以派他們兩口子辦這差事,爲的就是這娘兒們嘴上沒個遮攔,把天花的事情弄得闔府皆知。自個兒闖了這麼大禍,竟然還敢瞪眼,眼睛不想要了是吧!

    周瑞家的本還yu發火,可那一絲火氣眨眼便被周瑞的巴掌和臉色澆熄了。她強自忍住心裏的委屈,忙前忙後地伺候好自家男人,待見他不再噎着又填飽了肚子後,方纔捱到其身邊,道:“當家的,咱們還是得趕緊辦完了正經事兒,儘快回府上纔行啊。”

    這話不是跟放屁似的!周瑞沒好氣地乜斜了媳婦一眼,挑起車簾眯眼瞅了瞅前面的那車,狠聲道:“且等到了莊子上,先給小鵲那蹄子灌了藥,再一把火燒了。這麼着,至少咱們該不會染上那病。這人吶,還是得有命在才能盤算別的。”

    “本就該這樣的,身上染了那樣要命害人的病,就該一把火燒了乾淨。”周瑞家的對此十二分的贊同,連忙又道:“其實,又何必將她弄出城來,早早就一把火燒了,豈不更乾淨,也不用再……”害得他們兩口子擔這要命的差事。

    “那可是天花!有太醫院看着,誰又敢在城裏弄這個?個沒見識的娘兒們。”周瑞都已經不願去看他媳婦了,語氣輕蔑地道。原瞧着她還像那麼回事,又有二太太給撐腰,算是個不錯的婆娘,可這一遇上事就原形畢露了,娶了這麼個貨色,他今兒開始後悔了。

    天色已近很晚了,是以周瑞家的並沒能瞧見男人的臉色,但她卻能聽出他的語氣來,心中自然是又恨又怨又委屈。當年,她可是太太的陪嫁大丫鬟,周瑞纔是什麼?不過是個不起眼的長隨罷了。若非是娶了她,他能謀得上管家的差事纔怪呢。這會兒可倒好,竟還敢嫌棄起她來了。

    可今兒這事是她理虧,周瑞家的也不敢使性子,只得仍舊忍了,小意道:“還是你看事情明白,我個女人家的,就是沒見識得很。那、那趙姨娘同環哥兒兩個呢?”

    說到這兒,她下意識地往周瑞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道:“出來之前,太太可是有話交代,那病非同小可,叫咱倆仔細照看着環哥兒呢。我想着,太太的意思大概就是,那兩個既然都已經出去了,若是能不回來就菩薩保佑了。”

    黑暗中,周瑞是將話都聽進去了的,卻並沒有急着表態。若單隻一個趙姨娘倒還罷了,可這裏面還有個環哥兒,這便讓他有些踟躕了。畢竟那也是主子,謀害一個家生子出身的姨娘,同謀害一個主子,這罪過的大小可是天差地別的。他周瑞,並不想沾這個手。

    再者說,即便是留着環哥兒又如何呢?二太太有銜玉而誕的寶玉在前頭,環哥兒那樣的出身,又已被趙姨娘教歪了性子,他即便活到長大成.人了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能越得過寶二爺去?那不是開玩笑麼!

    周瑞在心裏嗤笑,這二太太也是個眼界淺的小家子氣。

    兩輛馬車連夜趕路,也是直到翌日晌午才趕到密雲的農莊上。因之前並沒有通知,農莊的管事是一臉懵登地迎出來的。他們這處農莊地處偏僻,地方又小,出產又低,常常三兩年都沒京裏的人來一回。可今兒卻是怎麼了,竟招來了周大管家。要知道,這可是專管兩季地租的啊。

    也沒理會避得老遠,小聲兒說話的周瑞同農莊管事,賈小環手腳利索地從馬車上蹦下來,又回過身來伸手去扶趙姨娘。趙姨娘則是被他嚇了一跳,同樣利索地下了馬車,點着兒子的腦門兒教訓,“個小混蛋,這多高的車,都還沒停穩呢,你也敢跳,若摔着了,可沒人給你揉……”

    母子兩個一邊閒話,一邊打量着這處農莊。他們倒也沒有刻意離着馬車遠些,畢竟都已經在一起窩那麼久了,這會兒再保持距離哪還來得及,若是會染上那病早也染上了。

    ……

    榮國府裏,赦大老爺在書房裏坐了一整天,直到該用晚飯了纔出來。也正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今兒府上竟還出了一檔子天花事件。

    “咱們這邊兒,一直都沒人過來知會麼?不單是老太太那邊,便是璉兒媳婦也沒派人來?”賈赦坐在飯桌上,問對面臉色難看的邢夫人。

    “可不就是如此,不然……”邢夫人狠狠地揪着帕子,不然她也不會又驚又怕,連帶也氣得不輕。

    赦大老爺拿着筷子的手頓了頓,卻沒再多說什麼,只道了一聲“用飯吧”。邢夫人即便心裏再不痛快,也不敢再多話,食不下咽地陪着大老爺用飯。待飯後還要說什麼的時候,卻見赦大老爺已經飄然而去,只留下個王善保家的陪她掉淚。

    “去叫人準備,咱們明兒到莊子上去。”派身邊人去問明白今日都發生了何事,赦大老爺沉吟半晌,方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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