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重返狼羣二 >24老阿爸的擔憂
    “抓住他!抓住那隻羊!”

    我聞聲回頭,一隻百來斤的大公羊正向我這方逃竄。我幾步趕上去,左手扭住羊角,順勢旋了一圈,卸掉羊衝來的力道,左膝一頂羊後腰,右手一拎羊後腿,把他丟翻在地,踩住羊角。四五個娃就像小狼似的撲了過來,扳角的扳角,抓腿的抓腿,把羊牢牢摁在草地上。

    “你不要緊吧?”牧民小夥急奔過來,袍子上兩個泥巴羊蹄印。

    我笑着一捋亂髮:“不要緊啊。”

    “不是問你,我問羊。”小夥子頑皮地白我一眼,把羊蹄交疊捆綁,“行啊李微漪,擠奶不咋地,抓羊倒兇得很。”

    小孩兒們嬉笑起來,我紅着臉啐道:“笨多吉,在城裏待蔫了嗎,連個羊都看不住。”

    按照草原傳統,牧民殺生前都要給羊嘴裏灌幾滴活佛念過經的水,超度生靈,多吉沒經驗,剛捏住羊嘴就被羊蹄子踹翻,讓羊逃跑了。

    這多吉正是當初帶我和格林去找南卡阿爸的大學生,他今年剛從西南民族大學畢業,學音樂,彈得一手好吉他,邊彈唱邊跳舞,那歡快的節拍極富感染力。多吉長得英俊挺拔,漢語和英語都不錯,雖然他阿爸希望多吉像他兩個哥哥一樣留在大城市打工,在酒吧當歌手也能掙些錢,但是多吉卻噘着嘴巴回來了:“我唱的歌他們不愛聽,說草原長調太土了。”

    多吉家的牧場原本在大河灣那頭,與我們的狼山隔着一條河一座山。冬季河面冰封的時候,我曾經過河去過他家,那時重返狼羣的格林跟着一匹大狼叼了多吉家兩隻羊羔。我沿着狼跡尋找到他家時,只有多吉阿媽和多吉的妹妹在家,善良的阿媽不但沒計較狼喫羊的事,還款待我喫羊肉包子,賙濟了不少乾糧,助我們度過饑荒的冬季。

    我們來到澤仁家源牧沒幾天,多吉一家也趕着牛羊來了,今年這次大水漫過了他們的草場,扎西把他們集中到地勢比較高的澤仁的源牧上,大家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我一看到阿媽就親熱地迎上去扶她:“阿媽,您還記得我嗎?”

    阿媽端詳着我慈愛微笑:“你一個人喫四人份的包子,我能不記得嗎?你的狼娃娃怎麼樣,找到了嗎?”

    這個問題點中我啞穴了,我笑着搖搖頭,有幾分傷感卻不再頹喪,尋找格林已經成了我們潛藏在心底的一個希冀,這希冀支撐着我們留在這裏,探索、記錄、等待。有時我們會想,到底是找到我們的格林重要,還是留下這些珍貴的記錄讓更多人關注“大命”更重要?最初到草原只爲尋子的心情漸漸平靜,我們得以用一種親歷者的眼光去目睹動物的生存及草原的變遷。等下去,記錄下去,將狼羣、野生動物、人類和荒原的故事延續下去。

    多吉阿媽滿頭銀髮,是個和藹的老太太,她的藏袍上常常沾着花瓣草莖卻從不見泥土。常年的辛勞讓她佝僂着腰身,把前傾的力量都杵在一根柺杖上,於是她掛在脖子上的念珠就在胸前蕩啊蕩的。阿媽的帳篷裏總是供着活佛畫像,手裏總是搖着經筒,不下雨的時候,她會在院子裏向着神山方向一遍遍長跪祝禱。

    前兩天,多吉阿媽家淹死一頭一歲大的牛,澤仁和多吉幫她剝了牛皮以後,用門板把牛擡進帳篷裏,交給阿媽自己處理。我看老太太顫顫巍巍的,連走路都不利索,想幫她肢解牛肉。阿媽輕描淡寫地擺擺手:“不用,我慢慢弄,小事情。”

    半夜裏我被咚咚的剁砍聲吵醒,循聲望去—月光下,只有多吉家的帳篷還亮着燈,熒黃的燈光在薄薄的夏季帳篷上勾透出一個乾瘦老太太的剪影,她揮舞着一把老砍刀,看得我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她每次手起刀落就驚得我一哆嗦,毛骨悚然地縮回被窩裏。

    天一亮,我再去阿媽帳篷看時,一頭牛已經被肢解成小塊兒,分裝了十來桶,連帳篷裏的血漬都擦洗得乾乾淨淨。

    砍了一夜的牛,老太太竟然一點倦容都沒有,她拎起一大桶牛骨肉:“拿回去吧,這份是給你那隻狗的。”

    我雙手捧過牛肉桶,恭恭敬敬地感謝老太太,也對老太太肅然起敬,草原老人年紀雖大,幹活兒卻毫不含糊,她力所能及的事絕不求人。

    淹死的牲畜,人是不喫的,正好分給各家的狗作口糧。

    我家的爐旺沒了,可是撤離小屋的時候,那隻流浪大黑狗卻不知什麼時候沿着車轍印一路跟了過來,第二天又是飯點兒的時候蹲在我帳篷外搖尾巴。亦風看這黑狗大老遠跟隨我們過來實在難得,有心收養她,於是給黑狗套上項圈拴在帳篷外,讓她認認這個家。那黑狗也就乖乖臥在門口,三四天了,不鬧騰不掙扎,只是用一雙略帶憂鬱的眼神看着我們忙裏忙外。

    雨災的這些日子,扎西天天在草原上跑,忙着通知危險地區的牧民撤離。陸續有牧民聚來此地紮營避難,澤仁的源牧熱鬧起來,每來一戶新鄰居,大家都會幫忙搭帳篷,搬傢什。

    遊牧生活居無定所,牧民們沒有不動產的概念,他們的傢什也十分簡單,爐子、鍋碗、地墊、組合小桌櫃、幾個雜物箱和國家發的一臺便攜衛星電視,足夠了。昂貴的傢俱電器並非他們置辦不起,而是那些影響遷徙的身外之物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個累贅。令城市人羨慕不已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對草原人而言就是尋常生活。也許城裏人的財富積累得太多,物質在佔據生活空間的同時,也佔據了精神空間,各種捨不得、拋不下,拴住了他們自由的腳步。是我們擁有了財產,還是財產俘虜了我們?

    先前幫着多吉抓羊的那些娃就是這幾家牧民的孩子,小的三四歲,大的七八歲。這羣孩子中最淘氣的還是蘿蔔,小鬼一來就黏上了亦風。

    大雨暫停時,我和亦風整理帳篷,蘿蔔給我們遞東西。我們只有被褥沒有牀,小蘿蔔抱來一大堆牛糞,嘴裏嘀嘀咕咕說着藏語,手把手教我把幹牛糞壘起來,邊緣高中間低,像個橢圓形的鳥巢,剛好躺下一個人。

    頭一回站在牛糞牀前,我有點猶豫,在城市的時候,我絕不會想到有一天要躺在糞堆上睡覺。就算是童話故事裏的“灰姑娘”也不過是躺在灰堆裏睡覺而已,我這一躺可就破她的紀錄了。

    “不敢睡吧?”仁增旺姆笑道,“你們城裏人睡的都是……都是奶豆腐牀墊、蟲絲被子,這個太委屈你了。”我猜她想說的應該是乳膠牀墊和蠶絲被吧。

    “不委屈,我就是……先跟牛糞溝通一下……”我蹲在牀前舉棋不定。

    “牛糞是不臭的,其實就是生物發酵草餅。”

    亦風這麼一說,我感覺好多了。管他呢,豁出去了,女人可以講究,但沒必要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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