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有些醉了,說的,自然也是醉話,天下文脈能放在老秀才心上的,除了秉持着“君子”古意的微末旁支,此外更無他物,管他什麼鬼蜮的人心和伎倆,此時最應該珍視的,唯有江上之秋風與山間之明月也!
風中凌亂的,不僅僅是漫天飛舞的落葉,還有光腳漢子的心緒。
手賤,嘴賤,當真是要付出代價的啊!稷下學宮宗廟裏的酒,真那麼好偷,那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城裏燈火點點,老秀才醺然走入。
…………
龍泉王朝與赤焱王朝邊境的棋盤走向仍在繼續,雲遮霧繞的手段,不僅執棋人會儒家的光陰流水和縱橫陰陽兩家的遮掩天機,至於法家,則更爲霸道,截取流水光陰,憑藉着霸法自成洞天。
當然,這些都與王元寶再無關係。
謝宗師其實耍了個心眼,若是送王元寶直接去龍場鎮,保不齊會被老秀才一頓臭罵,顧兩禪的死,從南瞻洲到皎皎洲的棋盤,哪一件拿出來,都不是啥光彩的事,以老秀才的性格,別說行萬里路,不被扔到洞天裏面壁思過,都是輕的,道家的天君,誰又知道他曾經被老秀才扔到儒家稷下學宮的洞天裏面壁讀書了五十年?
不過龍場來的劍書,給了謝宗師一個好選擇,答應顧兩禪的承諾不會違背,而老秀才交給自己的事也能完成,就算是“書都讀到狗肚子裏”的臭罵,也不會落到自己的頭上,道家的天君總不能一直被個落魄老秀才壓着,讓人聽了去,多沒有面子。
真龍舟的速度,隨着光陰流水也快了許多。
南瞻洲兩大王朝的戰爭,引得各洲的練氣士和武夫紛紛涌入,北陽與南楚,這是趙謙之的手腕,既然山上大宗存在各自的心思,那這些山野散修無疑就是一劑猛藥,除了原本盤山踞水的山野散修進了這大爭之世,就不免要觸動山上大宗的既得利益。
氣運之爭大抵如此。
再怎麼多的風雨,也吹不進雲山郡天柱山下的龍場鎮裏,即使龍泉王朝每年徵貢的劍器司署就坐落在龍場鎮中,但每年徵貢的也就不過百餘口劍器,司署的官員也落得個清閒。
部洲隔海,氣候也就各不相同。
皎皎洲的四季,春秋長,夏冬短。
三月三,生軒轅。
上巳節。
天柱山下得龍場鎮,不起眼的巷中,煙火氣很濃,喚醒城鎮的既不是雞犬,也不是更夫,而是朗朗書聲裏的打鐵聲,日日如此,年年亦如此。
三月三的上巳節,自春秋百家時就已經開始,是初春時節裏僅次於二月二的節日,龍擡頭驅走了暮冬的最後一絲暮氣,那麼上巳節纔是真正迎春到的節日。
相比北陽王朝的繁盛,龍場鎮裏的過節氣氛則是極盡簡樸,去繁就簡留下的,也無非不過水邊宴飲,郊外踏青。
文人雅集,曲水流觴,在龍場鎮裏沒有可能,因爲整個龍場鎮裏的讀書人就只有學堂裏的方先生,再就是打鐵之餘會說些才子佳人,帝王將相野史的馮鐵匠。
更多的,還是孩子們拿着父母給的紅棗和鴨蛋在水邊遊玩撒歡,至於老風俗的“浮蛋乞子”“曲水浮絳棗”早就被撒歡的孩子忘在了九霄雲外,紅棗和鴨蛋,多半已經進了孩子的肚子裏。
《憾鼎拳》的第一式“滴水石穿式”所練的就是個水磨功夫,每一拳每一步只有像水滴石穿般堅定,才能算到家,王元寶倒也不急,練拳三百萬,自然能成宗師。
謝宗師把王元寶扔在天柱山也有月餘了,若是當真算來,隨着謝宗師的兩洲遊歷,竟也有一年了,王元寶記不清自己的生辰,就只當自己長大了一歲。
“哎,你每天練拳幹嘛?我哥說你練的都是花架子,沒有用的。”院裏說話的是個姑娘,喜歡穿一件紅色細麻裙子,扎着馬尾辮,圓溜溜的大眼睛裏蘊着笑意,姑娘名叫姜阿源。
王元寶收拳停步,擦擦額頭上的汗水道:“我說爲了走江湖你信嗎?”
紅裙姜阿源踮着腳,儘量看起來跟王元寶一樣高,撇嘴道:“不信。”
撓撓已經長出來頭髮的頭,王元寶無奈道:“那你就當我無聊吧。”
姜阿源聞言一愣,氣鼓鼓道:“上巳節踏青,王元寶你去不去?”
王元寶認真道:“不去。”
謝宗師把王元寶扔在天柱山,沒有留給他一文錢,話倒是留了句“自力更生”。
好在劍器司署幫閒的不少,王元寶也有十六歲光景,倒是也能掙得個每天的喫食。
師父說的好好活着,王元寶沒有忘記,但終究還是沒有過慣苦日子,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肯定是有的。
姜阿源的大哥是劍器司署的幫閒的工頭,念着王元寶外來年歲,倒也是頗爲照顧,但靠着出力喫飯,力出的多,自然能喫飽,少的,自然只能餓肚子。
一來二去,王元寶也就和姜阿源熟了,而劍器司署的搬鐵打胚,在餓了幾回肚子之後,自然也就愈發精熟,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大抵就是這個道理,但少年人的力氣能走多大,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還是少不了。
看着氣鼓鼓跑出院的紅裙姑娘姜阿源,王元寶無奈笑了笑。就着剛打上來的井水洗了把臉,今天劍器司署並沒有開火,王元寶準備往學堂去。
如今住的院,便是方先生給找的,而作爲代價,就是劍器司署沒有開火的時候,去學堂讀書。
不知怎的,讓人如沐春風的方先生,總莫名地讓王元寶想起老和尚師父。
日子苦了些,但好歹有了個盼頭。
“元寶這是要去哪?”鎮上三姓祠堂看門的光腳漢子範老成笑眯眯地問道。
跟郡城一般,鎮上的大族纔有資格建祠,韓、李、商三家的祠堂建在一起,三家聯姻使得血親極近,所以三家族長合計後,便將祠堂建在一起,每年祭祖,三家同祭。
王元寶道:“去方先生那裏。”
範老成笑道:“那你可得心了,方先生最愛聽少年人唱那玉樹後。庭花,嘿嘿,你這樣的俊俏少年,方先生最是喜歡。”
鎮子中的漢子,會酸調葷詞的就數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範老成,每每他唱酸調時,必然會引得一衆閒漢鬨然大笑,讀書人愛詩詞歌賦,市井民則更愛才子佳人酸調葷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