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首輔家的長孫媳 >第一卷 第35章 方爲永訣
    像來時的悄無聲息,玉陽真君的離開,也像突然被陽光蒸騰了身形,而後蟬吵聲又突然響亮起來,望向那水塘,似乎一條條的紅尾也莫名擺盪歡快,自東而來的一陣疾風,使白色的芳朵於枝梢笑得嬌俏,小小花園裏,有如無形的咒止又無聲的開解,只留下一個春歸,她在幾多生靈輕快的一時,再也無法談笑如常。

    很多的決斷,不用急於此刻篤定,春歸卻懂得有那一件,是當真不能再繞開了。

    沒有稍長的時間,她很快便見阿孃的魂影經粉白的圍牆顯現,一樣是沐浴着金烏光盛,沐浴着茉莉浮香近前,這一刻她的心胸像被一支無形的箭簇洞穿,漏下血淋淋的空洞,再有劇烈的疼痛瞬間充滿了臟腑,春歸不知道爲什麼她要經歷的離別,回回都是如此猝不及防,她真想什麼都不顧的痛哭失聲,好像只有這樣宣泄,才能姑且緩和身體裏劇烈又沉鈍的疼痛。

    但她看到阿孃眼裏的水光,無奈又悲悽的神色,春歸知道自己還是應當冷靜下來。

    她把整個像暫時被抽空了力量的身體,斜斜交託給美人靠,她側着臉,把下巴稍稍藏在肘彎,她不能一直盯着阿孃的淚眼,她看向不知從哪裏飛來的翠鳥,站在花枝上,她覺得那隻翠鳥一直長久的站在那裏,根本沒發覺其實鳥兒數息後就飛走了,空留芳朵隨着風定,也漸漸安靜下來。

    她問:“阿孃,你將要去的癸酆,將要去的度朔,那裏究竟是什麼地方呀?”

    這是對於那個地方,據說是亡靈的知覺裏唯一的歸宿,春歸第一次產生好奇和關注。

    她原本以爲這樣的關注是大無必要的,因爲遲早一天,當她完成了她在塵世的宿命,一口生氣斷絕,那時就會自然而然恍然徹悟,那時她會隨同阿孃一齊歸去,她以爲對於魂靈而言,數十載的塵世光陰並不算漫長,她根本沒有想到她的阿孃經不起這樣的等待。

    現在,她必須要送走阿孃了,就像阿孃的妄執是她的餘生何以寄託,她也忽生關注,阿孃的歸宿將爲怎樣境遇。

    她靜靜的傾聽,眼睛一直看向別處,她認真去體會阿孃描述的溟海之北,那個和傳說當中的幽冥地府大有區別卻又隱約關聯的地方,叫做癸酆的魂宿之地,造物爲所有凡靈營造的樂土,只有消除妄執才能抵達的幽境,彷彿當真是值得嚮往的,不,是凡靈應當視爲唯一的嚮往。

    但阿孃現在還不能在癸酆久留長存,阿孃要去一個稱爲度朔司的地方,再經輪迴轉世。

    所有的凡靈,當必須經歷萬千輪迴之苦,當徹底擺脫妄執的一天,才能長存極樂。

    這似乎,就是塵世裏,有些人對於長生的妄執呢?

    春歸不知道答案,阿孃也無法告訴她答案,阿孃只是說,每一個輪迴,每一遭人世,都是凡靈的修爲。

    “那是不是在度朔司,真有閻王判官一樣的主持,他們會把塵世裏的罪孽,報應於輪迴?”

    “不,沒有那樣的主持。”

    阿孃說愛恨情仇,貪嗔癡怒,都是塵俗的妄執,若魂靈不能放下,就無法再歸度朔,而造物,是以超然之態,淡視塵世間所有的恩怨情仇,造物看來,一切只有因果,無分善惡,誰知今生遭遇之惡,不因前世所種之果。

    若一世不能放下妄執,那便是凡靈的徹底毀滅,縱然已經歷百世輪迴,統統都是徒勞無功。

    春歸又想,這似乎便近似道家所稱“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原來從來就沒有所謂的蒼天有眼呀,塵世間的恩怨興亡,確然只有塵世間的衆人自

    去承擔,如果不能做到超脫度外,那麼就親手了斷,否則,死後說不定就成了妄執,一縷遊魂飄蕩世間,不能償恩也無法復仇,只好灰飛煙滅。

    “阿孃的妄執,從來不是因爲仇恨。”春歸嘆息,輕輕閤眼:“女兒不孝,從前偶爾還會在心中比較,認爲阿爹更比阿孃疼愛女兒,直到這時,女兒才知道,阿孃竟然爲了不捨女兒,明知何處纔是歸宿,明知何方纔爲嚮往,又明知塵世悲喜,無非凡靈萬千輪迴必經,終有超脫之時,但阿孃依然不肯拋下女兒在蒼茫人世,爲了陪伴女兒一些時日的歡喜,寧願身擔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她一直以爲軟弱的母親,太過拘泥禮法,一再妥協不敢抗爭的母親,原來是這樣不顧一切的爲她奉獻着,縱然已爲魂靈,縱然已斷此世母女之緣,只是爲了暫時的陪伴,就肯承擔如此絕望的痛苦。

    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的阿孃,肯這樣爲她犧牲,也多虧現在知道了,一切還不晚,沒有等到後悔莫及的地步。

    “阿孃,不要再爲女兒心存妄執了,離開吧,去本屬嚮往的溟海之北,去癸酆,生離死別是女兒應當在塵世承擔的苦痛,也是女兒一介凡靈的修行之道,阿孃明明知道這些的,對不對?所以,不要再留連塵世了。”

    春歸閉着眼,她仍然不敢去看阿孃的模樣。

    但她卻聽見了阿孃的泣不成聲:“春兒,我的孩子,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是阿孃不能放下執妄,理當遭受毀滅的劫噩,癸酆極樂縱然是嚮往所在,萬千凡靈,卻也多的是在輪迴時灰飛煙滅者,能登極樂者原本就是少數,就算這一世,我就算已然度劫,在下一個輪迴,也許終究難逃厄滅。”

    “阿孃,就像女兒這樣的凡人,縱然勘破塵世難逃生老病死,卻仍然寄望餘生能得安寧喜樂,不肯消極迎接宿命,這是凡世的規律,於阿孃而言,又怎能因爲極樂難登,便寧肯選擇厄滅呢?阿孃要相信,女兒是真的已經放開了。”

    她終於是睜開眼,衝阿孃微笑着:“女兒此生,幸得父母愛憐,又比更多凡體,幸知原來輪迴有道,魂靈有屬,縱然再經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生氣斷絕之日,應當也不會再心存妄執,可阿孃若不超脫,便必定會成爲女兒日後的妄執了。”

    所以再是艱難的決別,也必須果斷的面對,這就是生爲凡靈,避免不了的萬千磨礪,所以塵世裏纔有這麼多新生的嬰孩,來到時都要放聲痛哭,或許便是魂靈的知覺未曾完全淡卻,他們都懂得將來要遭遇的一切。

    磨難和艱辛其實不算什麼,是又要再一次經歷生老病死,妄執的產生和消除。

    春歸決定在這個下晝,親自的真正的送阿孃離世,她說會站在這裏,希望阿孃前行不要回頭。

    就像阿孃明知塵世的富貴榮華不算完滿,悲苦悽愁也並不算真正的厄難,可仍然要擔心她的孤苦無依,一直看着她終身有靠纔算放心,春歸也要目送着她的阿孃,可以不回頭地離開,這樣她也才能放心,阿孃可以抵達溟海之北,度朔司中。

    所以她要站在這裏目送,直到金烏光盛裏,再也不見阿孃的魂影,不知不覺恍恍惚惚間,春歸的步伐已經到了那麪粉白的院牆前,她從牆上的花窗張望,是綠蔭如蓋,是遊廊如局,牆的那邊,來來往往的人影不再有她的熟知親近,縱然不是站在荒漠和曠野,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的蒼茫空蕩,她再一次切身體會到了孤寂無力的悽惶,在未卜的塵世,是這樣的孑然一身。

    堅持了也決斷了,放心了卻不能釋懷。

    胸腔裏的創痛再也忍不住,春歸抓緊了衣襟,她蹲下身來,把眼淚流在了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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