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首輔家的長孫媳 >第一卷 第82章 誰也難眠
    挑開門簾兒,除了廊廡寂寞,只見一院的清涼月色,樗枝婀娜下,影影綽綽中,是一條案,一張席,坐一個人。

    他外衣披敞,髮髻卻還工整,是仿了古人席地而坐,卻不依古禮跽坐的規矩,斜靠一張憑几,屈起一隻膝蓋,赤腳踩在竹蓆上,不需用力的另一隻手臂,往膝蓋上閒閒的搭着。

    椿葉擋了月色,落下陰影,使他的神色一時令傍門而立的女子,看不清。

    當春歸再接近些的時候,巧有一陣清風,捲來味息浮沉,令她驚奇:“瞧着是一案的茶具,竟不察逕勿是獨坐在院子裏飲酒。”

    她忽然開口說話,也沒驚着蘭庭,稍稍的轉頭看過來,面龐便從陰影裏移出。

    他也不知飲了多久的悶酒,但目中清亮,顯然沒有些微的醉意。

    似笑着,又似仍是淡然的神情,只一直看着春歸主動在對面坐下來,也不依古禮,很隨意的盤膝。蘭庭把一盞酒,不多不少的飲下些許:“輝輝對酒味,可真敏覺,隔着老遠就能感知。”

    不能不敏覺,小時候偷爹爹的酒學着舉杯邀月,那時不知這杯中之物的厲害,只覺喝着和甜水無差,大口大口的模仿英雄好漢快意人生,結果酩酊大醉,雖說過去了這多年,還對那衝喉的酒味記憶猶新。

    不過此樁糗事,大無重提的必要。

    於是春歸尬笑:“過獎過獎。”

    蘭庭稍稍坐得端正些,不再斜靠着憑几:“案牘勞形至夜深,仍無睡意,看着今晚月色還好,本想着飲茶賞月,忽而卻想飲酒更有意趣,輝輝可願小陪一盞?”

    雖然有一樁不堪回首的往事,不過春歸卻並沒有因此減褪舉杯邀月的情趣,奈何她現在卻是不能飲樂的。

    蘭庭也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大意:“是我冒昧了,一時疏忽輝輝仍在孝期。”

    “我只能以茶代酒。”春歸說着就欲動手。

    蘭庭卻急着“補過”:“還是我來吧。”

    春歸看他取火備湯,用竹則盛嫩葉,待得湯麪氣浮氤氳,取此萌湯若許滌盞,便將嫩葉投於白甌,又待湯至純熟,注湯入甌,月色下就浮動起清香幾縷。

    春歸過去就極愛看父親大人泡茶,那一套行雲流水風雅雍容,纔是讓她漸漸愛上品茗的根由,以至於那時年節裏去宗家,看着顧華英等幾個族兄捧着茶盞斜睨奉茶的貌美婢女直垂涎,好副登徒子採花賊的作態,春歸直覺手心發癢,恨不能上前奪了他們的茶水,大是嫌棄這等惡劣的人作賤了品茗的風雅。

    品茗需得和父親、蘭庭一類的人物,才能稱爲意趣。

    只是……今晚不能稱爲合格的品茗,一個在喝茶,一個卻在飲酒。

    院子裏確是比屋裏清涼許多,風吹得樗葉,難以長久的安靜,故這樹蔭底,月色也是忽亮忽暗,人臉也是忽明忽昧。

    談話卻一直是往輕鬆裏深入,由蘭庭罕見的做了主導,很莫名的大談其談瓶花之道,從擇瓶的見解,春冬用銅,秋夏用磁;到花卉的九品九命,再到折取花枝時,要侵晨帶露,半開半合,才能香色數日不減。

    忽而又轉移到了根雕,把各色木材的優特逐一點評,對於這一門類,春歸因着“家傳”的緣故,確然要比瓶花更爲精通,尤其是對根雕的存藏,南北幾位大家的手法,她從前聽父親、逍遙子談論不少,一時間和蘭庭你一言我一句,探討得熱火朝天。

    可漸漸,春歸心中有了異樣,她想起近來尋常,和蘭庭相處時,他雖不多正襟危坐,卻也鮮少放浪形骸,總之溫文爾雅時多,看似但凡儒士文人都如這千篇一律的姿態,不見真骨本質,彷彿那畫上的虛容。要換上另一個人,春歸怕是會覺僞作敷衍,偏偏是蘭庭這樣,他維持禮節恰到好處的關懷,春歸皆能認可爲真摯。

    反就此刻的蘭庭,大不同於往日的端正,他披衣赤足侃侃而談,雖似本真的模樣,卻忽讓春歸品覺出一種奇詭的疏遠。

    她的話漸漸少下去。

    風來時

    ,葉移光清,她想留意去看蘭庭的眼睛,而他好像總是有意的,在這時避開去。

    他的酒也漸漸喝得急了,意識反而更加清楚,話題一轉,居然講起造園,似乎越發無邊無跡了。

    春歸不懷疑這些都是蘭庭的喜好,因爲他講起這些,確然就如隨手拈來,沒有長期的積累收集,怎來這樣的不加思索。

    可越來越像的是,他正是利用此刻的本真,遮掩真正的心事,那心事打擾得他,夜深無眠,本想品茗賞月,最終也因心情浮躁而放棄,乾脆飲酒更加便利。

    趙蘭庭原本是不需別人陪伴的,倒是顧春歸多事了,像她出來,反而訛了他的一盞好茶,更兼廢了他一番陪侃。

    所以這情形看着,喝酒的人興致越發高昂,喝茶的人卻好像有些疲倦了。

    “輝輝便早些安置吧。”蘭庭終於不再繼續“展示才華”,格外善解人意。

    於是春歸終於又看見了一雙,沒有躲閃的,安靜幽亮的眼睛,他真的一點都沒有喝醉呢。

    事後,春歸細細分析自己的心態,發誓並沒有不甘惱怒,她明明可以體諒蘭庭的心情,就像那日她因爲送走母親的亡魂而痛哭,但就是不肯和蘭庭分享真實的心情一樣,盲婚啞嫁的夫妻,相識不久的二人,春歸認同蘭庭同樣也有他的心事,不願爲旁人知察。

    天知道那時她爲何沒有順水推舟識趣告辭,反而把一件已經決定暫時隱瞞的事,脫口而出。

    “其實……今日青萍告訴了我一件事……她說……母親當年,是被休棄……”

    天地之間彷彿瞬息沉寂。

    矛盾的是不知哪裏的蟲鳴,越來越響亮了。

    春歸想她的直覺要命的又再準確了,蘭庭今日的異狀,當真是因爲提起他亡母——朱夫人的緣故。

    她看他下意識就去拿酒盞,卻當手指觸及青瓷時,又再縮了回去。

    春歸不敢去看蘭庭的眼睛,也差不多就要因爲後悔,落荒而逃了。

    真要命,自己的腦子一定是被潑了油,才能把兩人之間的氣氛弄得這樣尷尬緊繃。

    “準確的說,不能算休棄。”蘭庭忽而開口,語氣平靜。

    “啊?”這聲表示疑問的語氣出口,春歸越發沮喪了,她疑惑的是蘭庭竟然會迴應,這讓她怎麼解釋自己的意思呢——我可萬萬沒有質疑逕勿爲了維護母親,歪曲事實的想法啊。

    “恩。”

    這是蘭庭的又一次迴應。

    春歸:……

    好像越來越解釋不清楚了。

    不過好在蘭庭並不在意春歸爲何質疑:“父親當年的確寫了休書,母親也的確被逐出府,可是事後,皇上察明母親是被萬貴妃陷害,收回申斥的令旨,並下恩旨,寬慰我的母家,所以父親又收回休書,迎回母親的靈位,供於家祠,又所以依據禮法,母親並非趙門出婦。”

    “母親當真是被萬貴妃陷害?”脫口而出的話後……春歸恨不能扇自己一個耳光,立馬解釋:“我不是心存懷疑,只是今日聽青萍說,皇上申斥母親的罪錯,乃是污陷後族,我以爲……”

    “母親被休,確乃源於陰謀。”蘭庭看似迴應,實則卻是用這模糊又簡短的話,阻止了春歸的更多猜測。

    但春歸當然沒有這麼容易便被敷衍,被休是源於陰謀,那麼究竟是誰策劃的陰謀,還有,爲什麼蘭庭只說被休,朱夫人是怎麼去世的,朱夫人的去世,又是否和被休棄有關?

    太多的疑問,春歸想要知道答案,但又不無猶豫,她並不確定今晚是否時機合適,其實她也許清楚,她不應在今晚糾纏下去。

    也果然看到了,蘭庭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冷淡又深遂的眼睛,使他像變成了一個莫測的人。

    “逕勿,我是想知道,我應當對誰同仇敵愾,沈夫人和這件事有沒有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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