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封狼居胥 >第28章 流央夏(八)
    華璧呼吸一亂,盯着半尺遠那雙漆黑如墨的桃花眼,有什麼要脫口而出。他反覆壓抑,目露掙扎,幾次蠕動嘴角,忽然脣上一熱。

    蕭協伸指輕按他雙脣,“不必,不用問,你不能,朕也不能。”

    所有的掙扎終於歸於平靜,華璧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

    蕭協剛放下手,卻見華璧伸手解下發帶上一顆龍眼大的東珠,遞到他手上,“若有朝一日,陛下孤立無援,就把它扔到地上,能發出求救煙火,有人會聞訊趕來。但,只能用一次。”

    “好。”蕭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接過,捏進掌心裏,沒有深究,也沒有細問,“你大火裏救朕一次,朕在荊奇手裏救你一次,現在朕送你離開,你予朕一張底牌,如此,兩清。”

    “兩清。”

    兩人重新踏上去長樂殿主殿的路。

    “請陛下安,請弘王殿下安。”衣着素雅的宮婢低着頭,邊施禮邊挑起門簾,太后坐在大殿中央,身後零星幾個充當背景的宮人。

    蕭協躬身,華璧跪地

    “皇兒恭請母后聖安,祝母后福壽安康。”

    “兒臣恭請母后聖安,祝母后長樂未央。”

    “都起罷。”上方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二人在太后身後的內侍近身攙扶後,才起身來。

    只見上首端坐箇中年婦人,着一襲繡鳳大朝服,髮髻高挽,端莊尊貴,是母儀天下的風範,只是她神情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彷彿世間萬物都不映照在那雙形狀姣好的眼睛裏,包括面前得這兩個她名義上的兒子。

    太后王照,已故前大司徒王淵幼女,現大司空王釣胞妹,十六歲入宮爲後,已而十八載。

    看起來卻彷彿三十不到,容貌依昔可見年輕時的明麗動人,與之矛盾的是其蕭清疏、離決於世的孤絕氣質。

    二人來到案邊,蕭協、華璧各自呈上壽禮,“這是皇兒兒臣準備給母后的壽禮。”

    蕭協準備的是一串十八顆菩提手珠,華璧奉上的則是他親筆抄寫的維摩詰經。

    “你們有心了。”王太后淡淡道,身後一宮人接過壽禮。

    華璧的目光卻是停留在案上一初展開的經卷上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毗耶離菴羅樹園

    其上簪花楷清靈婉約,亦不失端莊大氣,這字跡華璧很熟悉,他微微皺眉。

    許是他停留在這經書上的目光太久了些,王太后道“這是襄王妃元儀長公主夾在今年襄王府賀禮中一起送來的,都是維摩詰經,倒是和你撞了。”

    “那是兒臣與姑母有緣。”華璧收回目光,“只不過,聽聞姑母並不信佛。”每次必要抄佛經的時候都是“有事兒子服其勞”。

    “她是從來不信這個的。”王太后落在案上佛經的目光有一剎那的柔和,轉瞬即逝,“但信與不信與做與不做,並不相干。”

    “母后的是。”華璧垂頭。

    此話告一段落,場面一時靜了下來。華璧不是多話的人,王太后更是一副能靜坐到地老天荒的樣子,而蕭協

    平時不是很話嘮麼,今天怎麼一句話都不,華璧朝他打了個眼色,卻見對方一副心遊萬仞的走神樣,嘴巴彷彿被鋸了似的。

    “好了,你們也去忙罷,不必在哀家這裏浪費時間。”不尷不尬地靜默了一會兒後,王太后開始下逐客令。

    蕭協立刻起身,帶起一陣輕風,案上經書被往後吹翻了幾頁。

    華璧正不着痕跡地觀察着桌上杯盞,準備來個自然地“不心打翻”溼身然後換衣服,見狀,不由伸手把經書翻回。

    忽然,他隨意落在書頁上的目光一凝今奉世尊此微蓋,於中現我三千界。諸天龍神所居宮,乾闥婆等及夜叉。悉見世間諸所有,十力哀現是變化。

    他腦海中飛快地劃過自己抄寫時的這句話悉見世間諸所有,十力哀現是化變。

    十力哀現是變化,

    十力哀現是化變。

    變化,化變。

    化變他擰了擰眉,卻驀地反應回來,瞳孔一縮華變。

    “哐當――”一聲脆響,華璧廣袖拂過,不慎翻落茶盞,登時斷瓷碎杯、茶水四濺,落在經書上暈開大片墨跡。

    “兒臣失手。”華璧連忙告罪,手忙腳亂地以袖擦拭着,很快這一頁紙上字跡已徹底看不清。

    宮人上前整理,華璧垂頭,“母后恕罪。”

    “罷了。”王太后看一眼華璧染溼的袖子,“忍冬,帶弘王去換件衣服。”

    “是。”

    “朕在前庭照壁處等你。”蕭協與華璧擦肩而過,道。

    “勞陛下等待了。”

    一刻鐘後,蕭協負手而立,在展翅金鳳一側,等後方腳步聲響起,有一人已經走到他身後半步處時,他低聲道“不要低頭,你現在就是弘王,沒幾個人敢冒犯直視你,跟着朕,切記不要畏縮露了馬腳”

    “臣從不知畏縮二字怎麼寫。”身後少年好聽的聲音打斷他的囑咐。

    蕭協話語一頓、神情一滯,有些難以置信地扭過頭,身後少年長身玉立、紫衣金帶、郎豔獨絕,不是華璧是哪個。

    他愣了愣神,找回聲音,“你怎麼在這裏”

    華璧看着對方一瞬間變得明亮的眼睛,垂下眸光,“臣想過幾天再走。”

    “過幾天”蕭協眯了眯眼睛,“朕只會幫你今天這一次。”

    “以後,臣自己會想辦法的。”

    兩人共行幾步,蕭協忽然道“爲什麼”

    這話問的沒頭沒腦的,華璧卻是聽懂了,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爲什麼呢

    自然是不放心他母妃,怕他母妃還遞了什麼消息進來。

    但是,他不想讓他父王來處理,也不想讓對方知道這一件事,來二人關係已近“相敬如冰”,如果被知道了,那他母妃就只有一個軟禁終生的下場了。

    所以,他必須親自處理。

    華璧抿了抿脣,“聽陛下之前的話,臣有些不放心,想先尋個好去處再離開。”

    這話實在假的很,蕭協頓了一下,“隨你。”

    出了長樂殿,候在外的宮人都簇擁過來,連華璧都被擠開了些,他伸手拽了拽蕭協袖子,“臣今日也該替陛下執筆了。”

    “太后千秋,薛銘免了朕一應政務。”蕭協不無嘲諷道。話雖如此,他卻仍一把拉過對方,隨後頗意氣道“走,去花園走走。”

    時值六月,宮裏的荷花也都競相綻放了,十里清香、紅花映日、碧葉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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