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會,又與牀板鬥爭了一會兒,伊秋這才穿好衣服,從裏頭出來。
昨晚必然是郭嘉將她抱回來的,伊秋一想起他那令人感覺空蕩蕩的瘦弱身板,腦子登時清醒了三分,連忙往外出去。
昨晚郭圖與辛評兩個三國裏出現好幾回的三國謀士來過,她記得郭嘉喝了許多酒,然後她……
慢慢地,伊秋似乎全想起來。郭嘉喝的是水而不是酒,這
令她心裏半喜半憂。喜的是郭嘉會自己愛惜身體,憂的是即使是水,但喝一下子喝那麼多,總歸還是對胃不好,也容易半夜着涼。
對於這點,伊秋非常清楚。前世,她和小夥伴鬥地主,輸了的人就要被罰一杯水,於是等睡到半夜後,就有些遭罪了。
郭家在陽瞿的院子比穎川大了不止十倍,嚴格意義上來說,絕對算不上窮人,但在士子多出大家的年代,他也的確是算作寒門。
徑直往偏西門的書樓去尋找郭嘉,卻發現他挺直了脊背站立在一旁,身影猶如懸崖絕壁上的松柏一樣蒼廋孤清。
伊秋見他看着下人將一摞一摞的書搬出來,手指攏在袖裏,雖不知這是要幹什麼,卻能肯定那暗藏的手指已拈得發白。
郭嘉是一個愛書之人,且不拒各家言說,因而搬走這些東西,或許令他很難受。
,“奉孝,早上天涼,你怎麼不多穿點就出來了。”伊秋只想將他快點脫離這裏,眼裏含着濃濃的擔憂和心疼。
“萬物自空來兮,歷世間無數,千般造化。然矣,魂兮歸兮,風流如土,還清去。”郭嘉彷彿沒有聽到伊秋的關切之語,先是有感而發,說了句類似後世總結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樣的一句話,然後這才面向伊秋,心裏眼裏滿懷愧疚的對她說道:“嘉散盡家財,秋隨嘉,爾後苦之。”
聽郭嘉這麼一說,伊秋總算想起來這是爲什麼了。
“奉孝,莫要再說這樣見外的話,我心意不改。另外,我們日後將要去哪兒避亂?”
“玧州。”郭嘉收起了感傷,面色恢復了一派氣定神閒的模樣解釋道:“去這裏,會經過穎陰,嘉須得和志才與荀彧道個別,順便解決未解之事,然後再去這個地方。”
“嗯。”伊秋點了點頭,未嘗質疑,心下卻難掩憂慮。如今道上流民太多,他們根本帶不了任何行李,否則很容易遭人搶劫。
郭嘉的身子現在都還沒補回來,如今立馬顛簸行路,這怎生得好。
“唉!”她不是分不清好歹之人。不是非常時期,郭嘉也沒必要作如此犧牲。伊秋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默默地拉住了郭嘉的手,然後一點點握緊道:“以後一切都回再有的。”她想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於是便想讓他真正忘卻憂愁道:“走回房喫點東西,待回到穎陰之後,我送你樣東西。”
伊秋說着突然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渾身驚起一陣冷汗。
這次出門匆忙,她並非交待任何人看守家宅,那麼……
伊秋倒不是擔心自己那點微薄的財產,而是憂心那些她辛辛苦苦寫的書。
感受到了她從指尖傳來的僵硬,郭嘉連忙出言撫慰道:“臨前,我已託於文若,以他之性,必將照顧穩妥。”
“那就好,那就好。”伊秋已經無暇想郭嘉是怎樣知道她是在害怕什麼,只有東西被保住的慶幸。
不過如此一來,再面對散盡一切,包括書籍在內的郭嘉,面色不由有些慚愧。她第一時間居然沒有憂慮那些東西被別人拿了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反而是覺得寫書好麻煩,保住了真好!
“走罷。盡信書不如無書,左右盡在嘉胸,無所謂之。”郭嘉拖動了她的步伐,此時放下一切的他,看着不是一般的瀟灑,伊秋小步跟在後面,眼裏含情脈脈,心想:“他這樣獨絕一幟,我該怎樣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呢?”
伊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抹被陽光照射,投在地上的影子,眼裏有些羨慕它。
“形影不離,雙宿雙棲。”她微微笑了一下,心裏又多了一種渴望。
……
緩緩地,伊秋他們同郭嘉在陽瞿又待了十多天,在這幾天內,伊灝的武藝見長,已經偶爾能夠打到獵物,這樣伊秋對他又放心了不少。
“阿姊,奉孝哥哥和我說這邊該遣散的人都遣走啦,明早咱們就開始回穎陰!”伊灝第一次出遠門,多少對外面懷了強烈的好奇心,但過了這麼多天,新鮮勁過了,不由得有些想家。
想到現在的時局,伊灝知道自己在那裏也有可能住不了多久,可是心裏就忍不住堵得厲害,眼睛脹脹的,有種熱熱的液體在裏面發酵。
“阿姊,灝想要有個家,灝想有個家……”連續重複了三四次,伊灝的眼睛裏溢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住地從臉龐滑落,順着脖子,隱沒在衣領一角,最後卻流淌進了一片炙熱的胸膛。
“家啊?”伊秋在這個問題上也不知道該如何慰解自己的弟弟,只聽着那猶如在沙漠中飢渴已久,好不容易見到希望的泉水,最終卻發現那是海市蜃樓時,從內心發出的悲愴嚎叫,心裏就如同被剜了一塊,痛得說不出聲來。
淚,不知何時溼了衣裳,待伊秋擡起頭來,淚眼朦朧之間,只見郭嘉從門在進來,臉上帶着如春風般的溫暖,一雙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含着吟吟笑意道:“我姓郭,名嘉,若蒙不棄,我便是家。”
一句平淡的語氣,卻彷彿和煦的陽光揮灑在波濤洶涌的湖面上一樣,令兩顆動盪不已的心停了下來。
擦乾了眼淚,伊灝望着郭嘉的眼神和以前一樣,卻又多了一抹如父親般的濡慕之意。
“阿姊,灝不乖,惹您傷心啦!”
伊灝墊着腳尖,想要爲伊秋抹去眼角的淚滴,卻因爲個子小,怎麼也夠不到。
“笨蛋奉孝哥哥,憐香惜玉會不會?”伊灝被自己的笨拙整得有些狼狽,再回頭來望着眸中帶笑的郭嘉,登時有些扛不住,惱羞成怒地吼了一句,帶着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親暱語氣匆匆逃開了。
望着自己弟弟羞怯卻彷彿尋到了支撐的背影,伊秋想:“果然父親的角色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取代的。”當即又有些感動的望着郭嘉,想起在穎川他那兩句話:“嘉定要還你一個太平盛世。”“秋,我們回家。”
當時的她也很感動,卻遠沒有此時感觸那麼深。
她目光灼灼的望着郭嘉,心裏迴響着“吾心安處便是家(嘉)。”這句話,嘴角緩緩揚起一個微微的弧度。
落木黃兮,清秋颯爽。郭嘉在陽瞿散去的家產多半變賣,最後送給了這裏族長,由他買了糧食,最後熬成粥,一碗一碗的分發給了災民。因而這天清晨,聽說他要離開,竟然也有不少人夾道相送。
“看來好人終有好報。”望着這一幕,伊秋想起上次她幫人反被搶的那次,竟然也看開了不少。
“是啊,秋妹子,看到這場面,我郝萌就如同又活過來一樣,渾身都有些使不完的勁兒。”郝萌激盪得忍不住拍了一下車棱,驚的馬兒直打噴嚏。
“哈哈。”此情此景逗得大家忍不住開懷一笑,尤其是郭嘉,眼裏如同點亮了一盞耀眼的明光一樣。
“此前看山曰山,見水曰水。”他若所有感,停頓思索了片刻復又再道:“但此後,再望山,卻曰非山,見水曰非水。”
郭嘉這句話說得周圍的人一片模糊,卻只有兩個人聽懂了。
他這是明悟了人不要執着於事情的表象,要看到事情的本質和好的一面。
“奉孝哥哥,若拙受教啦。”伊灝當即表示謝意,胸中充滿了聆聽聖言的崇敬之情。
“……”伊灝這孩子太過有禮,又懂事,和自小在他人眼裏叛逆的他截然不同,卻又莫名令他欣賞不已。此刻聽對方用那麼鄭重其事的語氣對待自己,尚有些蒼白的臉色有些撐不住,微微有些泛紅的別過去,然後用眼睛盯着腳尖
,含糊其辭道:“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伊秋眼尖的暼見了郭嘉的窘態,用素袖掩了笑意,然後帶頭彎腰進了馬車,順便解了郭嘉之圍。
連忙竄上了馬車去,郭嘉那速度,彷彿是被狼物驅趕一樣,有些忙慌。
到底才十□□歲啊!要是再過幾年,郭嘉說不定臉皮厚得能將伊灝哄了賣了,最後還倒貼着數錢。伊秋回想着歷史上奇計妙絕的郭嘉,心裏只有些憾然,但卻分外感激上蒼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讓她踩着他的腳印,看他一步步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