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六歲的柳昭,如今是安遠侯府官階地位最高的人。貴爲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的他,身材發福,皮膚白皙,頭戴平頂巾,身穿紫色錦袍,大袖飄飄,一派富貴老爺的派頭,根本不像高階武官。
叫起柳衝後,柳昭道:“你可知道我們叫你來,所爲何事?”
柳衝不卑不亢的道:“回大老爺的話,侄兒聽下人說了一點,具體的還不清楚。”
“孽子!”
柳暉當即喝道:“你做下好事,卻叫我受連累,還敢說不清楚?找打不成?!”
柳衝撇撇嘴,這什麼家長,張口孽子,閉口打板子……一直盯着他的柳暉差點氣炸肺,擡手就去抓茶杯,準備砸他一記狠的。
眼見他老子要開大,柳衝立刻開口道:“老爺,先聽我解釋。那一日,我和張夫子去大興縣報名縣試,回來路上被宣城伯府衛時泰、泰寧侯府陳燕等一夥人圍住,衛時泰手下有一名武藝高強的邊地遊俠兒……此事,張夫子和塾學的鈞哥兒、維哥兒他們,都可以作證,兒子絕對沒有主動惹事。”
柳暉聞言臉色稍緩,伸向茶杯的手也縮了回來,“既然是被人欺負,爲何不對我說?難道我還能不向着你?”
柳衝揚起下巴,理直氣壯的道:“兒子是安遠侯府子弟,堂堂武勳出身,吃了虧自然要親手找回面子,豈能回家找大人哭訴?那不成小孩子過家家了嘛。”
柳暉原本按捺下去的火氣,騰地一下又起來了,本能的向茶杯伸手。
旁邊柳昌好笑的道:“呵呵,難道你不是小孩子麼?嗯,然後你爲了找回面子,就糾集鈺哥兒他們,抓了衛時泰、陳燕,最終惹來宋師襄?順便還在春風樓作出三首好詩,揚名立萬?”
柳衝一驚:“五老爺如何知道的?”
柳昌身材修長,相貌英俊,雖是三十五六的年紀,卻仍舊保持着貴公子的風流氣度。他不僅相貌出衆,還頗有心機城府,府中遇到大事,向來是由他出主意定計策。
“衝哥兒,你難道不知?如今你那三首詩已經在京城傳開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當真好氣魄!”
說話的是右側挨着柳凌坐的柳凊,他是柳昌的兒子,相貌城府都酷似其父,是安遠侯府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去年跟陳楚一道,入選府軍前衛,也是府中着力栽培的子弟。
柳衝聽他把春風樓的事情說的絲毫不差,搖頭笑道:“竟有此事?我當真不知。就算那三首詩是名篇,也不應該傳的如此之快,畢竟我只是個毫無名氣的紈絝浪蕩嘛。”
“哈哈哈!”
雖然此時討論的是正經事,但在座的侯府主人們都被柳衝給逗笑了。在座各位,除了柳暉、柳凌父子兩個,其他人都紈絝浪蕩過,包括柳昭和柳昌。
所以,柳暉沒有笑。
他是既驕傲又憤懣,驕傲的是自己的兒子,小小年紀,還未進學就連作三首名詩,搏出點名氣。憤懣的是這孽子如此驕狂,一點都沒有儒家子弟的謙遜,簡直就是個跋扈的武將,嗯,這孽子從小到大都想做武將。還以紈絝兒浪蕩子爲榮……好吧,武勳子弟大都是紈絝浪蕩。
唉,柳暉暗歎一聲,目光掃過對面的柳凌和柳準,柳凌倒也罷了,起碼有個秀才功名。柳準這朽木,已經讓他死心了,想到這裏,他狠狠的瞪一眼柳準。
柳準正笑的開心呢,被他老子一瞪,嚇的馬上縮起脖子,轉而瞪着柳衝,心中大罵:你這混蛋惹出事,害我受連累,這關我屁事?我招誰惹誰了?
他看着一臉不爽的柳暉,勸道:“四哥,不必太過苛責衝哥兒,此事錯不在他,是別人主動挑事。”
“我知道,只是氣這孽子不及時告知,他弄出這麼多事,我這個當老子的竟要靠道聽途說,才能知道。你說這像什麼話?”
柳暉雖然還沒消氣,但他知道柳衝不會說謊,這個孽子被他打板子行家法的時候,都不肯低頭服軟,又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而親弟弟相勸,讓他有了臺階下,也不再追究柳衝的責任了。
“好了,衝哥兒的事情大家都清楚了,你入座吧。”
柳昭擺擺手,道:“既然錯不在我們府上,那宋師襄爲何突然發瘋彈劾四弟?就因爲小孩子打架?應該不至於吧。”
此話一出,安遠堂上頓時安靜下來。柳衝在柳凊和柳準中間的空位上坐下,垂下眼瞼,思索起來。
柳昭的話提醒了他,他這位大伯雖然是中人之姿,但在五軍都督府混了幾十年,對官場基本規則還是清楚的。
隨着市井間傳播他的三首詩,宋師襄上彈章的原因已經廣爲人知。那麼,他上這種無理取鬧的彈章意義何在?或者說他有什麼把握彈倒便宜老子柳暉?
柳暉因爲出身蔭官雜流,做官謹小慎微,從不貪銀子收黑錢,根本沒有把柄給人抓啊。
既然如此,宋師襄爲何敢鼓動同年瘋狂彈劾柳暉?
要知道科道言官的責任就是彈劾百官,彈劾成功率越高,威望就越高,權力就越大。一旦彈不到人,那就是名聲掃地,成爲可有可無的人物!
宋師襄一夥敢擺出誓不罷休的架勢,必然有所依仗,他們的依仗到底是什麼?!
既然想不出個所以然,柳衝索性開掛。
下一刻,他就“看到”泰寧侯府內的宋師襄和陳齊。
宋師襄笑眯眯的道:“柳暉頂不住那無數彈章,已經稱病回家。這次定能將他踢下來,推舉我的同鄉李喬侖頂他的位子。喬侖賢弟任滿,回京訴職,這個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對他來說是個不錯的位置。”
“姐夫說的是,”
陳齊一臉貪婪的道:“這個位子雖然不顯赫,卻掌着軍械造作,油水極其豐厚。安遠侯府仗着這個位子,每年大量製作軍械,撈足銀子不說,還合理合法,任誰都挑不出毛病,實在是高明的很。”
“這一次,姐夫巧妙謀劃,定能一舉成功,事成之後少不了姐夫和各位大人的份子。”
陳齊恭維宋師襄一陣後,又道:“姐夫何時出後手?柳家老四隻是順帶,扳倒柳家老大才是緊要事宜。”
宋師襄搖頭道:“不急,等汪崇孝帶兵趕到遼東才能彈劾柳昭。柳家人都太過謹慎,柳老大沒有完全上套,所以這個時間得拿捏好,太早會打草驚蛇,太晚效力不夠。不過,這次算是虧欠汪崇孝了……”
“姐夫已經是東林一員,遲早會給王遊擊補回來的。”陳齊連忙打岔道:“不說這些,我弄了點好茶,請姐夫品鑑……”
“看到”這裏,柳衝心中驚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