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之後便是春宴,飛花流上上下下開始忙碌起來,上至尊者掌門,下至炊事的小廝,面上都帶了喜色。
翠綃峯置了春盤,各階子弟聚在庭院,談笑風聲。韓凌煙坐在上首,素日凝重的面容也柔和起來。
碧城望着面前盤中果蔬,只覺新鮮可愛。岑雪兒已經吃了十來個水餃,手中竹筷仍舊樂此不疲的朝盤子中伸。
韓凌煙吩咐弟子將三生菜送往其餘六峯,又坐了會兒,回寒煙閣休息去了。
韓凌煙走後,碧城也離了席,朝後院走去。
正碰上兩個託着春盤的弟子,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道:“師姐可否幫忙將我的這份送往紫朱峯?我有些私事,現在就要趕去。”
另一人舉了舉手中玉色的盤子,道:“點蒼峯離紫朱峯最遠,我若是去了點蒼峯再幫你送紫朱峯,回來肯定都到了滅燭時間。”
碧城走上前,道:“師姐,我沒有事做,可以幫你將春盤送過去。”
那有事的弟子面露喜色,將春盤遞給她,道了聲謝,着急走了。
碧城看了眼手中春盤,上面生菜瑩綠挺翹,韭菜尚帶露珠,白菜形如美玉,取生財和美之意。幾尾白嫩圓潤的餃子躺在三生菜中,散發着熱氣。
歸子山雖然地處化外,但也保留着許多凡塵風俗。每年的春宴便是其中之一。
山路早已熟悉,小絨球現在多是躺在碧城袖中睡覺。
將春盤送給丹朱師叔座下弟子,碧城便下了山,想了想,擇另一條路回去。
在純陽花海駐足了片刻,果見一抹玄衣人影踩着白玉石階,上了留仙台。
只這遙遙一瞥,心下便無限滿足般的。碧城站在明黃色的花海中,看着那人身影,清風拂過他的面頰,溫柔又多情。其實並不知道他是否會過來,但自從某次在這裏不期然見到後,便心心念念想來這裏,或許無結果的等待於自己而言也是一種滿足吧。
等那人離去,碧城又愣神了片刻,才準備折回翠綃峯。
“你跟他,就像明月與雜草,永遠都不可能的。”
不遠處的花影裏傳來一道略顯刻薄的聲音。
碧城訝然望去,是個洛竹峯的綠衣弟子,生的還算漂亮清秀,望向她的眼睛中卻滿是譏諷。
碧城垂首,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勞師姐提醒。”說罷轉身。
綠衣弟子啐了一口,道:“野雞都想當鳳凰。”
碧城皺了皺眉,止步轉眸看了她一眼。那綠衣弟子亦挑釁的望着她。脣角彎起,碧城道:“只有自己是野雞的纔會看誰都像她的同類,看誰都有着跟她一樣的心思。”說罷,不再理會綠衣弟子惱怒的叫喊,消失在純陽花海里。
春節後沒幾日便是飛花流弟子升階的比試。每年都會有無數弟子白衣換青衣,青衣變綠衣,綠衣升紫衣。若是有特別出色的,還有可能被掌門看中,直接收爲座下弟子。當然,像洛卿塵和蘇淺這種一入門便從白衣升爲紫衣,跳過辟穀境,直接入化仙境的天才實在少見,百年都不一定會出一個。多數人都還是踏踏實實,一步步修煉,逐漸增加自身的修爲。
碧城因爲根基太差,沒有獲得參加今年比試的機會,成爲被各階弟子恥笑的廢柴“留級生”。
衆弟子齊聚點蒼峯論劍的時候,碧城正抱着掃帚站在蔥鬱的古樹下面,眼睛瞪得發酸。
午飯也沒有去喫,碧城是在傍晚回到綠蘿館的時候才知道岑雪兒出事了。
進階比試上,岑雪兒挑戰楚天心。白衣弟子挑戰高階弟子並不是沒有前例,這也往往是白衣弟子展露身手,獲得掌門們青眼的機會。是以衆人都是抱着觀賞的態度看兩人比試,直到從岑雪兒劍尖飄出黑色的魔靈氣息,射進楚天心右肩。
韓凌煙也是駭然,望着岑雪兒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一向秉公執法的她在明尊開口前便厲聲責問岑雪兒是否在偷偷學習魔族功法。岑雪兒自然矢口否認。然而那縷黑色的魔靈氣卻是衆人親眼所見,明尊微怒,道:“你若承認,念在初犯,本尊並不會重罰於你。”
岑雪兒咬牙堅持否認。明尊命其跪在玉王宮外,靜思己過,想明白了,才能回翠綃峯。
碧城聽綠蘿館的弟子說完,扔了手中吃了一半的饅頭,朝玉王宮跑去。
玉王宮位於丹朱師叔管轄的紫朱峯,是飛花流掌門們議事的地方。碧城行至半路,天色陰晦,風聲嗚咽,下起雨來。
腳下山路頓時變的泥濘,踽踽難行,歸子山下兇獸趁着此時結界鬆動,外出覓食,獨歸的旅人往往會成爲它們口中美食。
碧城耳聞財狼虎豹之聲,身上白衣盡溼,瑟瑟發抖。
穿過玉王宮外結界,碧城遙遙看到那抹纖弱身影,提着裙襬,跑了過去。
玉王宮宮門緊閉,前面寬闊宏偉的廣場上跪着的白衣女孩幾乎要與腳下白玉融爲一體。雨水順着岑雪兒青絲流下,低落在地上。
“雪兒!”碧城叫道,奔跑到岑雪兒面前。
岑雪兒擡頭看見她,扯了扯蒼白的脣角,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雨水順着岑雪兒尖尖的下頜汩汩流下,單薄的紗衣貼在身上,微微發抖。
碧城右手結印,想在岑雪兒頭頂凝結出遮雨的帷幕,但她法力低微,輕紅劍法入門篇也是這幾日方纔學明白,凝氣的功法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困難。
那透明的帷幕尚未凝結便已破碎。碧城試了好幾次,仍舊是失敗。
岑雪兒搖頭,道:“罷了碧城。你快回去吧,歸子山的雨一下便是一晚,小心淋壞了身子。”
碧城眼眶微微泛紅,右手仍舊在不停的結印。冰冷的雨水沖刷着無助的兩人,天公薄情,雨勢越來越大,沒有停歇跡象。
“雪兒你……跟明尊認錯吧。明尊仁慈,他說了不責罰你,便不會責罰你的。”碧城道,雨水流入她的眼睛,匯成兩縷,順着腮邊落下。
岑雪兒搖頭,“沒有做的事情,爲什麼要認錯。”她看了碧城一眼,圓圓的眼睛帶着一抹倔強,“就像那日劉春桃誣陷你偷金簪,師傅也說可以輕罰,你可曾想過認錯?”
碧城默然不語,她已經放棄了結印,蹲下身子,握住岑雪兒的手,道:“我知道你挑戰楚天心是爲了給我出氣,她有楚朝如做靠山,我是無論如何鬥不過她。你爲了我受罰受苦,不值得的。”
岑雪兒笑了笑,精神已經有些不支,她眨了眨眼睛,“我也看她不順眼。我早就懷疑了,劉春桃十有八九就是受她指使,用金簪之事誣陷你,讓你不被師傅喜愛,無法跟大家一起修行,這次連進階比試的機會也錯過了。”
掌心的柔荑寒涼如冰,碧城心中刺痛。岑雪兒出身世家大戶,自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哪裏經歷過這樣的懲罰,從午時跪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小小的頭顱歪了歪,倒進碧城懷裏。
碧城抱緊懷裏的弱小身軀,只覺心中無力又悽惶。雪兒爲了自己而受苦,自己卻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連爲她遮風擋雨都做不到,她簡直……一無是處。
夜色深寂,耳畔是悽風苦雨,倏然有霹靂電光照耀天地,白玉廣場亮如白晝,又瞬間黑暗下去。
碧城抱緊懷中的岑雪兒,灰暗的瞳孔變得清亮。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想要變強。只有變強,才能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只有變強,才能不必看敵人猖狂的笑臉。只有變強,才能擁有獲得公平對待的機會!
碧城握緊拳頭,抱着懷中弱小的身軀,凝眸望向潑墨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