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浮雲列車 >第八百零一章 灰燼之劍(五)
    他剛從夢中甦醒,驚覺窗外的景物已不再變化。船停了。什麼時候了?怎麼沒人通知我?他的心中提起了警惕。

    直到安德魯·斯通來敲門。「伯爵大人。」侍衛說,「船側艙漏水,桅杆也出了問題,船長命令停船休整。」

    「幾時了?」

    「纔出太陽。」安德魯一聳肩,「具體我也不瞭解。要我把船長帶來詢問麼,大人?他方纔嚷嚷着下船呢。」

    「噢,你阻止他了吧?」

    僱傭兵誇張地鞠躬。「自然,停船可是他的責任。我的人抓住了這無賴,只等您醒過來了。」

    德威特半點沒感受到他的貼心。「幹嘛不直接叫我起來?」得知船上情況仍在掌握之中,他確實鬆了口氣,但凌晨時分的驚嚇教他心煩意亂。「給我水盆和鹽。」他吩咐。

    等伯爵清理好自己,天色已然通明。艙室走廊的白蠟燭只剩指節長短,空氣中有潮溼的腥味和煙霧飄蕩,在陽光下顆粒分明。這是晨曦之神的痕跡,德威特心想,海族和生活在海邊的人信仰祂,船長自然不例外。我的子民相信晨光會爲遠航者指引方向,但保佑船隻的神靈其實是「淺海少女」埃瑟特爾,她是晨曦之神的女兒。女兒沒有權力,人們不會稱頌她。可我是女王的兒子,女王和淺海之王的兒子。

    船長被狄隆捆住雙臂,跪在甲板右側,幾名水手離他不遠。德威特的侍衛隊長威特克一邊往菸斗裏壓草葉,一邊和狄隆談笑。見到伯爵,這幫人的聲音只是稍微放低。

    「大人!」船長的態度便激烈了許多。他彷彿看到了救星。「大人,我是無辜的!我不得不停船!」

    「這事兒可不由你說了算。」德威特最初計劃是一路航行至騎士海灣。自收穫之月以來,金雀河的平穩期便短暫而無序,不時颳起風暴。馬上就要到霜月,屆時許多河段會凍結成冰,教行船隻得繞路走。他不願在路上拖延。「船底漏水,呃?怎麼回事!」

    「海灣戰爭後,金雀河下游便時常有浮冰。我已經盡力避開了。」船長叫冤,「但夜裏航行難免有風險……暗流裹挾着一塊尖銳的冰錐衝向我們,太快了……由於航速限制,海鳥號沒能躲開。可值夜的是大副,不是我!」

    德威特不關心事發時由誰掌舵。在伯爵眼裏,「海鳥號」從船長到水手,統統是不上臺面的下等商人,只會擺弄破爛木船。就連這,他們也很勉強。然而這就是他治下子民能爲他提供的最佳服務了,真正的戰船不能祕密送領主出入王城。

    他只得展現大度。最關鍵的是,想要完成下半截航程回到騎士海灣,他需要船長。哼,等回去我們再算賬。「漏水了就去補,桅斷了就去修,但我關心的是另一樁事:在下達停船的命令之前,你最好給我仔細考慮,究竟誰纔是下命令的人。這是哪個碼頭?」

    「銀頂城的碼頭,大人。」船長忙答,「距離騎士海灣還有一段距離,但不算遠。這裏是提密爾家族的領地。」

    銀頂城伯爵安瑞姆·提密爾,此人乃是王黨,但只是名義上。論路程,銀頂城距離王都太遠,離騎士海灣和四葉領更近一些。論地位,提密爾家族是開國勳貴,還出過一任王后,然而偉大的第一任君主離世、海族頻繁侵略後,提密爾便再也沒進入過朝堂中心。

    如今安瑞姆·提密爾伯爵並不在城內,他受邀到王都參與會議。幸好他不在。德威特懷疑這位銀頂城伯爵不會歡迎自己,尤其是見到對方將女兒一併帶去王宮之後。騎士海灣與銀頂城離得更近,安瑞姆卻一次也沒有上門拜訪過。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去提密爾家湊熱鬧。「我給你們兩個小時。」德威特開口,「今晚必須抵達騎士海灣。」

    船長大喫一驚:「這不可能!彌補破洞就要許久,大人

    ,若要全速航行,非得修好桅杆不可……」

    「你要多久?」

    「起碼一天,最好是三——」

    「半天。」德威特下令給這傢伙丟下船去,還派威特克親自看守,以免他逃走。水手們噤若寒蟬,狄隆再三催促才各自工作。我都快習慣人們對我命令的推三阻四了,他心想。

    比起半天時間花在船上等待,德威特寧願腳踏實地。他帶着侍衛下船,在碼頭周圍開闢出一塊兒空地。漁夫們走得也很不情願,甚至還有人敢瞪眼,一副認不清狀況的模樣。這幫癟三合該對掌管他們漁業命運的人加以尊敬纔是。

    「我得給魚獲加些稅。」德威特對安德魯說,「否則天下太平久了,這幫在船上討生活的下等人就要比野貓還多了。」

    「請您隨意。」安德魯一歪嘴,「我又不是漁夫。這不干我事。」

    等你想喫魚的時候,就會記起我今天的話了。騎士海灣稅務的變更影響到的將是方方面面,德威特很清楚,統治者的一句話往往將改變千百人的生活。姨媽告訴過我,牽一髮而動全身。

    他望着身後的河岸,秋葉翻起黃紅波浪,長長的卵石堤如寶石般閃光,一行大雁的影子下,游魚你追我逐,漁夫撐開雙臂,拋拉着水網。當他滿載而歸時,德威特仍然注視着河面,久久沒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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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安德魯不耐煩了。

    「你會游泳嗎?」伯爵反問。

    「那當然是會。」僱傭兵笑了,「就沒有不會游泳的海灣人。事實上,所有人生下來都是會游泳的,我老爹給他弟弟洗澡的時候,把還是嬰兒的他丟進水盆,指望我叔叔淹死,好能多分點兒祖父的家產,但嬰兒自個兒浮在了水盆,叫他的算盤破產。據說祖父將他狠揍了一頓,還把他趕出了家門。否則我也得是爵士出身喲。」他自顧自地哈哈大笑。「從那以後,我要淹死人都記得捆石頭。」

    德威特這輩子從沒下過水,但他知道自己不會淹死,哪怕被捆了石頭也一樣。若有人要殺我,估計也會記得另尋他法吧。有時他屏住呼吸,能感受到皮膚下的器官緩緩復甦,交換着空氣。魚在水下往上看,會是怎樣的視角?它有沒有可能意識到自己奮力追逐的只是遙不可及的倒影?

    姨媽說過,所有人都會記得德威特的出身。王黨,伊斯特爾,西黨,女王弗萊維婭,他們有意無意想起這位王子的不同之處。但他們對他出身的關注加在一起,也不如德威特自己在意。他盡力忽視,卻適得其反。

    我走錯路了。伯爵終於明白了。我追逐的是我心目中王冠的倒影。想要伊士曼,便不能指望貴族支持。我根本不必理會他們,我是海洋的血脈。當王國再度陷入動亂,當悍勇的海族沿金雀河逆流而上,摧毀陸地的城牆與房屋,伊士曼人才會想起來,他們真正需要的國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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