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浮雲列車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拼圖(終)
    事情從頭開始,好像從打着繁雜蝴蝶結的禮盒上拆下來一根緞帶。

    阿加莎關上門,深吸一口午後的空氣。她感受到肺裏涌入涼爽的風。我竟然還抱怨過布魯姆諾特的空氣質量她覺得自己多半是到地牢去得少了。“拼圖完整了,露出一朵神聖的銀色百合來。我敢保證,閣下,您的學徒一定不樂意聽到這樣的真相。”

    “那就不要聽。”

    年輕人說,“我可以代爲轉述。”

    一定是經過了修飾的那種,偵探心想,總不會比事實更殘酷。有時候她真希望自己擁有一柱神靈作爲信仰,因爲活在這世上的人沒法不依靠信念堅持到最後。倘若真有天國存在,以地獄作爲失敗的下場竟也顯得如此寬容。

    “這件事不是近三天的結果。”她告訴高塔的統領大人,“也不是七天前出現的問題。它源於更遙遠的過去造成的傷口,被雪藏到現在、直至今日方得暴露在陽光下。然而太晚了由隱患變成了禍害,再剝開皮見鬼這樣做唯一的後果就是腐爛。”

    “冷凍最多延緩痛楚,不能治療傷勢。”使者評論。在這個話題上,再沒人比他更有發言權了。

    “這是個荒誕的結論,您不一定會相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會要你的命。”

    這個保證足夠了,雖然她希望對方能給出更長的期限。阿加莎將紋章交還給使者。

    她一馬當先,走在最前。兩名巡警一左一右跟在後面。左邊的是皮科爾,他敬仰地對白之使行禮,右面的光頭治安官是個大塊頭,他臉上的表情充斥着迷惑和驚恐。他們回到霍布森的審訊室裏,而使者不與他們一道。治安官們的腳步在監牢裏惹起一片哀號。

    地牢裏點燃蠟燭,巡邏騎士把守着通道關隘,時而敲擊鐵柵欄,呵斥囚犯們保持安靜。這裏面不包括高塔的維修師。安德魯弗納躺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地盯着牀鋪上懸吊的鐵索。他的呼吸帶着血腥味。就像阿加莎第二次離開弗納家的別墅時一樣,他被拋在所有人身後,沒有任何動作。真言藥劑彷彿抽掉了這個男人的脊樑。

    在他對面,吸血鬼奸商更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大片大片的白霜覆蓋在他身後的膜翼上,把它們結結實實凍在了一起。

    半小時前,這倒黴鬼如阿加莎預料的那樣襲擊了維修師,然後被使者一劍釘在門上。加德納恐怕做夢都想不到竟然會有高塔統領在別墅外親自恭候。他連開口詭辯都機會都沒有,就成了鐐銬下半死不活的囚徒。偵探都有些可憐他了。

    年輕人給了他們最後一瞥,接着拉開星之隙的金色門扉,消失在波紋後。當他在賭徒的保護所外現身時,尤利爾已經在等着他們了。

    而阿加莎隨後才趕到。

    “我以爲你不會來了。”偵探說。“不過現在更好。那我開始了”

    白之使沒有給學徒插嘴的機會,更不關心埃茲先生的反應。“少廢話。”他直截了當地吩咐。

    “一個故事的開頭不一定引人注目。”阿加莎緩緩開口,“比如四十年前的渡鴉之戰後,莫託格的遺民涌入聖卡洛斯的城門”她的聲音清晰響亮,尤利爾不禁打了個寒戰。

    “得到門票的人並非只有非富即貴的上等人,因爲總有狡猾的老鼠搭上順風車。霧之城的污染也從那時開始。移民們帶來了吵鬧、貧窮、差異和野蠻的風俗,這些事物醞釀出混亂。然而亂中有序更有機會。事務司建立了分部和新秩序,律法開始實施,城街與教堂裏煥發生機。每個人都渴望在新環境獲取比原來更多的報酬,人們彼此競爭,艱難求存。”

    “但在失去了戰亂的威脅後,社會階級很快固化下來。擁有家底的老爺們僱傭價格低廉的僕人裝點新莊園,富商控制集市和工廠。好勇鬥狠的冒險者組成傭兵團隊,探索新的雲海山脈。”

    “只有底層的平民這些人裏包括農夫、妓女、漁民、裁縫,還有皮匠、屠夫、裝訂工、麪包師,或者耍把戲的小丑和不長耳朵的理髮師。前幾種倒還好,只要地上還能長麥子,那麼它也肯定可以長出農夫。同樣有男人在妓女就不愁活計靠手藝喫飯的傢伙則不同。這些人在魔法之城成了新時代的邊角料,生存給他們的難題在於如何找到自己全新的價值。”

    尤利爾不由感慨:“這很難。”

    “非常難,而且希望渺茫。”阿加莎斷定,“他們唯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成爲神祕生物。”

    “火種試煉”使者表示疑問。

    “當然不可能。高塔的試煉只向神祕學徒開放。但除了克洛伊,還有地方能幫助人們踏入神祕之環。”偵探打量一眼學徒。

    尤利爾以爲她指的是鍊金魔藥“索維羅”,但阿加莎給出另一個答案:“是蓋亞教會。”

    有什麼重砸在他心上。“教會”

    “只要有足夠的贖罪券,神職者們不會吝嗇給予儀式作爲賜福。畢竟神祕者活得久一些,假如他們不去攀登更高境界的話。”

    又是我不瞭解的東西。但學徒強迫自己接受這一事實。他原本試圖將裏表世界的教會分開來看待,而墓地中的無字碑令他改變了想法。“請繼續,波洛小姐。”尤利爾走到使者身後,打開了審訊室的門。

    裏面的犯人微微擡頭。此刻是下午三點整,按照約定的時間,賭徒該被送到教會十字軍手裏。不過有了黑騎士和風行者在分會總部製造的動靜,他們的時間餘富出許多。

    “他們是誰”霍布森嚷嚷。沒有人理會他。喬伊雖然是惡魔獵手,但顯然他對惡魔中的底層垃圾不感興趣。

    “安德魯弗納原本是個鐵匠,很難說家裏積累了什麼財富。可他在某一天得到了教會的垂青,得以從凡人中脫穎而出。”有了統領的許可,阿加莎完全可以在事務司裏把這位維修師的資料查個底掉。哪怕維修部隸屬於後勤司,作爲非學徒晉升的神祕生物,安德魯弗納在經歷審覈時也會在事務司留下詳細的背景信息。

    賭徒猛地仰起頭,不可置信的灰暗神色在他陰鬱的臉上浮現。“你們竟然抓住了他”下一秒他自以爲找到了目標,“是你可你不過是個占星師。”他的口吻飽含困惑。

    這傢伙根本不認識喬伊。尤利爾心想,他也不知道我不是占星師。“我得說,這件事跟我沒關係。”阿加莎小姐到底幹了什麼

    “我給了她審問安德魯弗納的權力。”使者告訴他,“這本該是你要做的事。”他將蒼穹紋章丟給學徒。

    我要做的尤利爾在接住紋章的一剎那明白過來。喬伊催促他儘快解決問題,而蒼穹紋章無疑能給治安局提供便利結果我用它擅闖教會禁地。這種蠢事他簡直不相信是自己幹出來的。尤利爾第一次覺得他的理解能力還需提高。

    “弗納先生說了什麼”他忍不住問。

    偵探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我會告訴你,現在聽我說。”

    即便承認她的故事帶來了新的震撼,尤利爾還是覺得此刻說這些很莫名其妙。

    “安德魯弗納獲得了神祕職業,他的價值飛速提升,最終得以脫離聖卡洛斯的泥沼。在臨走前,他將自己的四個女兒嫁給當地人,然後與她們斷絕了聯繫直到今天。”

    “他爲什麼這麼做”皮科爾問。

    “照我看,他要麼是頭腦不清醒,要麼就是重男輕女。”威特克說,“她們可是他的親生骨肉。”

    親生骨肉。尤利爾感到寒意襲來。

    “顯而易見,他不會自願這麼做。也許人們表達愛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沒人會把心底的情感弄混淆。”阿加莎給出答案,“他不得不這麼做。”

    “請別賣關子了,長官。”皮科爾催促。學徒本不認識這名治安官,現在不禁注意到他。

    “又一個不懂規矩的傢伙。”偵探小姐咕噥一句。“這還用我說原因是明擺着的。這麼明顯,真奇怪你們還沒看出來。”她咳嗽一聲,“別忘了,弗納本來是個鐵匠,他到哪兒去找支付教會賬單的金幣蓋亞樂於助人,但也絕不是一昧施捨。”

    “但他得到了魔法。”威特克摸摸自己的光頭,“他讓教會認可了他付出的代價。我想我知道他付了什麼。”

    “在最艱苦的時期,人們會販賣兒女求得食糧。這樣不僅是自己,孩子也會填飽肚子。蓋亞教會有收留流浪兒的地方,是這樣沒錯了。神父也鼓勵養不起後代的父母將嬰兒獻給女神。我能想到這些神職者會怎麼勸說。”阿加莎換成憐憫的口吻,“你有四個女兒,他先是祝福她們,然後喝一口這對可憐又虔誠的夫婦準備的酒。你一定很愛這幾個小天使,愛她們就該想想她們的未來。把一個女兒捐給蓋亞,也一定沒問題吧她會侍奉神,幸福終身。或許他說了別的,但八成還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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