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解禁的前一天,宰父仁又來過一次,告訴杜若,令主考慮到她情況特殊,所以提前下了出關令,明日鬼門關一解禁,白無常許烏就會出關去陽世幫她詢問詳情。
約莫下午就能回來告訴她結果。
當晚,杜若失眠了。
她啥也沒做,整晚就盯着更漏算時間。
來這裏不過月餘,可所經所歷在她的過往經驗中,實在是太過光怪陸離。
生魂、陰魂、生死司、五城八殿,雖然她原也因爲陰陽眼知道這世間不同,可如此真實地看到、摸到、聽到這一切,還是讓她內心產生了巨大的震動。
伴隨着巨大驚愕之後的,便是數以萬計的孤獨感。
她想回家,想回到那個朝九晚五,簡簡單單上班的世界。
什麼爲情所困,什麼狗屁難過,都不如好好活着。
夜裏一點,兩點,五點
滴答的水聲,像是漫天星光越攢越多,杜若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好慢,也第一次這麼想要回家,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沒有好好過過日子,無數個第一次出現的想法,讓她第一次覺得,這次黃泉,沒有白來一趟。
清晨,微弱的日光終於透過窗戶探進來。
杜若知道,白職務已經持令去了陽世,查看她的肉身。
好不容易又等到晚間黃昏,消息總算來了。
馬正帶她到了生死司主事堂內室中。
屋內書桌後坐了一位面目和藹的陰官,下首右側站着宰父仁,兩個人不時低頭探討一會兒,而書桌外左側,則站着許烏。
杜若按捺住激動的內心,上前作揖。
現在主位坐着的應當就是生死司司主陶安,沒想到她還能有機會見一次五陰城的主事官。
“杜若見過生死司司主。”
“杜若小友不必客氣。”陶安聲音凝重。
“許烏,還是你同杜姑娘再說一遍吧。”宰父仁向許烏說道。
左側的許烏朝陶安行了一禮,回頭看着杜若開口道:“杜姑娘,我根據你的描述,並未在陽間找到你的身體。”
杜若一臉喜色凝在了臉上,“不,不可能啊。許大人可是沒找到我的病房,或者找錯了我的家人?”杜若上前一步揪住了許烏的袖子。
“許姑娘,你不要急,方纔令主讓我帶了觀影鏡來,這便放與你看。”許烏翻手幻出一面臉大的銀華鏡放到桌子上,起手訣。
杜若呆愣的轉身,鏡面似有水光瀲灩飄動,隨着許烏的手訣落下,熟悉的場景出現在銀華鏡中。
熟悉的城市裏,許烏手中燃着引魂香,一路跟着香菸火飛到一個小區內,上了樓。
那是她住的小區,二單元,六層,左手第一間,是她熟悉的門牌號。
只是幻化出來的房間中,客廳明顯的老式木櫃上,擺了她的香案和一張黑白照。
杜若睜大了眼睛。
“許姑娘,我最初是循着你的氣息去的此處,因爲骨香法有傷人體,若是身體還在,自然就會引路過去,可後來我便發現了此景,心知不對,便重新循了你的骨香去了另一個地方。”畫面一轉,許烏走到了一座墓地,停在了一座墓碑前。
“福祿壇。”杜若喃喃,她過世的爺爺,就葬在那裏。
可爲什麼許烏會到這裏找她?不對,這不太對……
銀華鏡中,景像一點一點放大,清晰的映出墓碑上刻着的一列字。
‘愛女杜若之墓卒於二〇一八年五月十七日’
杜若突然發現許烏手中的引魂香,煙霧繚繞着模糊了幾分墓碑。
臉上一涼,這才發現不是引魂香,竟是自己無意識涌出的淚水。
“怎麼會,我只是喝了一杯酒,怎麼就會死了呢,不是說只是離魂,我怎麼會死了呢……”
無力的癱坐到地上,杜若腦海中胡亂的閃過家人最後一起喫飯的那天、自己被說分手後就到處酗酒的大街上、還有那個突然見到的奇怪酒鋪、江白滿臉理所當然的樣子、還有初醒時身邊那羣失去意識的陰魂……
一切如同一團亂麻飛速閃過腦中最後糾纏在一起,杜若突然有點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杜姑娘,這種情況,往常就是意外論處,可是之前鬼門關一亂,陰間也確實有責任耽誤了時日,今日我三人在此處,就是爲了商量應對之法。杜姑娘杜姑娘?”
耳旁呼嘯着什麼模糊的話,杜若沒太聽清,這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一陣陣的耳鳴。
她眼前發白越發辨不清幾人面容,心中一瞬間的憤怒,傷心,驚訝,悲傷,迷茫,=雜亂無序地侵壓過來,爭先恐後地出現在最後的意識中,終於全部變黑……
第二日的杜若,是被餓醒的。
馬正說過,陰魂正常情況下,每隔十五日左右便需要喫一次陰食。如果不能及時喫飯,魂魄凝聚的五官感知,就會一點一點喪去,嗅覺,味覺,聽覺,視覺,到最後知覺也會沒有。
她躺在牀上,不知怎麼的,腦子中就想起這句話。
此刻房中的檀木香,正隨着她緩慢變淡的鼻尖一點點消失。
桌子上,整整齊齊的碼着馬正前天給她準備的一盤綠豆糕。
杜若起身坐過去,捏起一塊,咬了一口。
是很嫌棄的味道,特別平淡。
可她緩慢卻不停歇地喫完了半盤的糕點。
房中的檀木香,逐漸又恢復了濃郁香沉。
喫飽之後,杜若盯着剩下的半盤糕點,眼眶再度泛起酸澀,她擡手揉了揉眼尾,深吸一口氣,撫平了波動。
想想三十天前,她還能傷春悲秋大醉不醒,三十天後,卻已經陰陽相隔,魂魄無依。
最滑稽的是,剛剛自己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要喫東西。
人被逼到絕境,果然都只會選擇活下去這一條路麼……
小時候,有一次在山裏迷路,四周無人無路。她只有自己一個人,最開始只知道哭泣,結果天快黑的時候卻突然聽到林子裏傳來的奇怪聲音。
當時第一個念頭,就是跑。
後來成功回到帳篷,爸爸抱着委屈的自己問:“若若爲什麼那麼勇敢啊?”
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來着?記不清了。
但那件事,杜若卻奇怪的記了下來。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應當和現在並無二致,是因爲求生欲。
當一切已成定數,不甘心三個字成了自己的勇氣,而活下去,成了自己唯一的執念。
整理好心情的杜若,打開了房門。
馬正立在門外。
“馬大哥,任副官和令主現在在嗎?”
相處多日,杜若已經和這個外表冷漠,其實精打細算還很心腸的馬正很熟絡了。
心中有了決定,她很少了些往日的唯唯諾諾。
“杜姑娘。”馬正看到杜若沒有了紅眼眶,捏着護刀的手鬆了松。
“昨日鬼門關封禁剛開,二位大人一直忙着處理陰魂交接事務,不過任副官同我交代過,若是姑娘醒來,可以立刻去找他。”
杜若點點頭,也不矯情,和馬正一起去找宰父仁。
宰父仁此時正好在生死司副院書房內整理造冊,見杜若來了,起身帶着二人去外間坐下。
“任副官,昨天我驚聞噩耗,在您和司主面前失禮了,真是對不住。”
“無妨,杜小友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現下可是好多了?”宰父仁遞給杜若一杯茶水,溫和的問道。
杜若點點頭,“我已經好多了,謝謝任副官擔心,昨日令主和您要與我討論何事,現在方便說嗎?”
宰父仁的手一頓,轉而在桌上收拳落下。
“杜姑娘既然這樣問,想必心中已經有了些想法,杜姑娘可以先說。”
“任副官,我想問問,我還能否回到陽世,就算不是原來的身體,原來的身份。我也”想回去。
宰父仁早就知道她會有此一問,未做停頓,直接開口道,“杜姑娘,我不妨與你說,你的情況,我與令主也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令主也和我商量過,若是杜姑娘執意還陽,我們可以替你尋一具身魂契合的離魂之體還陽,只是此法顧慮有二。”
“還請副官明言。”
“一是冥界有明令,返世者皆需去五憶,姑娘如果還陽,那麼就會再無在陰間的所有記憶。法可容情,卻也無情,我與令主能爲杜姑娘爭取到還陽這個判決,杜姑娘算是冥界第一人。這其二麼”
宰父仁猶豫了下,沒有繼續說。
杜若聽到能夠還陽,就知道還有後話,她很意外卻還是耐心等着下文。
洗去陰間的記憶,這並沒有什麼問題。江白也說過同樣的話,這陰間的記憶,對於她來說,當真沒什麼要緊。
能夠回去才更重要。
宰父仁竟是皺着眉頭半天都沒有說話。
“任副官,清除冥界記憶我沒有問題。那還有什麼顧慮嗎?”杜若只得主動開了口。
宰父仁沒有看杜若,手點了點桌子,“這其二,我也不瞞杜姑娘。就是離魂之體的問題。合適的離魂之體,並沒有那麼容易能夠找到。首先,我無法保證多久能找到一具合適的身體,既無生世親人牽掛,也無生魂復活之望,還要與姑娘魂魄相融,也許需要數十年也未可知。再有,便是杜姑娘體質特殊,非正常的離魂之體。”
杜若捏緊了拳頭,“大人還請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