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手有餘香千千結 >第十六章 老書記的苦難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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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又是雨後的晴天。

    數十公里長的白水河,被掀開了沉寂而又烏黑的污泥,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一股股難聞的臭味。

    一輛輛大型挖掘機,帶着隆隆的機器聲,一兜一兜地翻開黑沉沉的污泥,露出了原有暗青色的河底。這些河底,都是玄武岩。岩石質地相對鬆軟,透水性強。因而在河堤的兩邊,原來佈滿了村民們自家打的水井。

    自從白水河被污染後,很多水井都被閒置了。村民們不得不到半山腰上打井,才能能夠保障日常生活用水。但農業生產用水,則都是依靠上世紀70、80年代,四川大規模興建的人民渠工程,從千里之外的岷江,引來的都江堰灌區的水,才讓這片焦渴了數百年的老旱區,告別了靠天生活的歷史,村民們逐漸開始大面積種植水稻,解決了喫飯溫飽的問題。

    何鳳山清楚的記得,那時候剛剛結束動亂不久。他剛剛當上村上的社長。那天早上,天矇矇亮。他端着一碗梅乾菜,就着能夠看透人影的玉米糊糊,巴拉巴拉地蹲在自家院子前的堡坎上,使勁往自己的嘴巴里塞。就像塞石頭米米一般,呲着牙縫,使勁地嚼啊嚼,老得全是筋的梅乾菜,咯得他的牙齒生疼。他沒好氣地一條踢開,圍着他身邊打轉的老黑狗。“起開,找你的狗屎喫去。人都喫不飽,哪有你的份兒。”

    剛剛新婚不久的餘珍珍,見他又把脾氣撒在了狗身上,當即沒好氣地說道,這人沒有本事,拿狗出什麼氣啊。有本事,你從地裏再掏出點糧食來啊。

    自從半個月前,天乾物燥,老天爺停了雨,他的家裏就開始斷了糧食。這些亮得出人影的玉米糊糊,還是他厚着臉皮,從老扛把子家裏賒借過來的。眼看着餘珍珍懷了孕,但家裏連一枚雞蛋都沒有,就連掛在煙囪上用來刷鍋的老肉皮子,都被他偷偷地撕下了好幾塊,用來給餘珍珍熬罐罐飯。

    但這個日子,長不下去了,不能老這樣幹了。他尋思着從田溝裏,摸點螺螄、捉點黃鱔,但這些好東西哪裏會等得到他下手啊,每天夜裏那些光屁股的小孩子,早就把紮起了圍堰,把河溝和田坎掏了個底朝天,連點魚腥味都沒有留給他。他又瞅了瞅山上,山上光禿禿的,一些剛剛長出枝丫的樹木,就被人攔腰折斷,砍成了柴火。地上甚至連長蘑菇的茅草和青岡木葉子也都被把弄得乾乾淨淨。更別說什麼野兔子、野雞這些好東西了,早就被人連窩都掏空了。

    餘珍珍剛懷上那會兒,妊娠反應特別厲害。連喝口生水都吐過不停。後來,他還是聽了老媽的話,用一簸箕陳年老穀子,去找到村長家,從他家的牛圈裏,搶了一口牛犢子的奶,方纔保住她的營養。但這些牛犢子,是村裏的寶貝,村長不敢給他太多,只得隔三差五的,趁着牛犢子喫完了,剩下的還能擠點出來,偷偷地交給他。

    何鳳山被餘珍珍罵了一頓,不敢還嘴。只得咬着牙齒,將最後一口梅乾菜嚼了下去。

    放下碗,村長和老扛把子找上了門來。何鳳山以爲他們是上門來討糧食的,恨不得拔腿就跑。但他身後站着懷孕了的餘珍珍,只得硬着頭皮迎了上去。讓他意外的事,老扛把子和村長居然給他提來了一隻雞,端了一筐子土雞蛋。

    這讓他蒙了。“難道有什麼好事情?”

    他不等他們把東西遞給他,連忙衝過去一把搶了過來。反正他是想明白了,這送上門的好東西,不要白不要。至於要讓他幹什麼事情,那就不管了。爲了這點東西,他把命都能豁出去。老扛把子和村長見他這樣,眼睛裏都冒着綠光,連忙把東西遞給了他。餘珍珍見老扛把子和村長上了門,連忙大着肚子,從屋裏搬出了兩張老得已經皸裂出了大口子的椅子,請他們坐。

    等到他們坐下來,何鳳山的心裏便直打鼓。他可是很清楚,這兩個老傢伙,那是拔根毛都要呲牙齒的人,這麼好心地送東西來,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有安什麼好心。但當時的境況,又不得不讓他硬着頭皮,頂上去。他搓了搓破舊得發白的衣袖子,擠出了喫奶的笑容,笑着問道,什麼大風,把你們倆位老人家吹上門來了啊?

    老扛把子和村長相視一笑,你這小兔崽子,猴精猴精的。放心,今兒不是來找你討糧食的,是來給你送大禮的。

    “送大禮!就這些?”何鳳山詫異地指了指放在門檻下的雞和雞蛋。“爲什麼給我送禮啊,我又沒有什麼功勞。”

    “昨兒,我們去鄉上開了會。說省上準備大修水利,建什麼人民渠。計劃在魯班那邊,修一座大型水庫。要各村組織人馬,馬上去。我們倆老傢伙尋思着,你娃年輕,有體力,能帶人。就想着,我們村就由你來帶隊。這不,就給你送禮來了嗎?”

    何鳳山聽見有活幹,兩眼直冒精光,挽起袖子,露出了鼓鼓的肌肉,嘿嘿一笑道,你們找我帶隊,算是找對人了。放眼咱們全村,有幾個人敢跟我扳手腕。我的力氣大着嘞!說着他還一把抓起,臺階下的石鎖,來回舞動了一番。

    “我就知道找你小子,準沒有錯!”村長欣慰地笑着說道。

    “準備去多少人啊,有工分沒有啊?醜話說道前頭啊,沒工分我可不去啊。我們家老孃們還大着肚子,等我弄糧食嘞。”

    老扛把子沒好氣地拍了他一巴掌,你個混小子,成天都鑽到米倉裏去了。放心吧,每天按照任務量,給你們算工分。村裏給你們補糧食。

    聽到有工分掙,何鳳山和餘珍珍一下子高興了起來。當天下午,何鳳山把家裏交代清楚後,就扛着鋪蓋卷,提着鐵鍬和鋤頭,帶着20多個年輕人,浩浩蕩蕩地去了魯班。

    到了魯班,何鳳山和他帶領的小分隊,沒日沒夜地整整在亂石堆裏幹了兩年。風餐露宿,就着梅乾菜和鹹蘿蔔,成天喫着呲牙的老穀子,活路雖然很辛苦,但勁頭卻很足。

    開山放炮,擡釺搬石,砌坎碎坡,什麼活計都搶着幹。那時候,他們的心裏都鼓着一股子勁兒,盼着把水庫建好,放出水了,回家好插秧種大米。每天晚上收工之後,何鳳山都累成了死狗,連出口大氣的力氣都沒有。肩膀上的皮被扁擔和鋼釺剝了一層又一層,手上和腳底的血泡爛了又好,好了又爛。成天流膿滴水。整個人又瘦又黑。每次回家,看着他辛苦的樣子,餘珍珍都要抱着他痛哭一場。但是沒有辦法,那是他家唯一的活路。哭過之後,擦乾眼淚,咬着牙,給他收拾好包袱,還得咬着牙送他出門。每次餘珍珍給他裝的,用他命換來的白米,他都偷偷地給換成紅薯和玉米沙沙。把白米偷偷地留給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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